王守仁资历太浅。弘治帝再看重他,至多也只能免了他的观政期,直授主事。这已经是破格的恩荣了。
六部的官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马文升有些无奈:“禀皇上,兵部主事无缺员。”
弘治帝追问:“哪部主事有缺员?”
马文升答:“只有刑部尚缺北直隶清吏司主事一员。”
弘治帝道:“嗯,拟旨,除去新科进士王守仁观政期。实授刑部主事。兵部若有缺员,则调其往兵部任职。”
常风不失时机的嚎了一嗓子:“皇上英明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武群臣只能跟着高呼万岁。
常风如今是越来越能理解万岁阁老万安了。
屠龙者,终成恶龙。
早朝过后,王守仁一时之间成了官场中的明日之星。志得意满的去了刑部赴任。
常风真心为王守仁感到高兴。
有个人最近很不高兴。这人就是新任刑部尚书闵珪。
弘治八年李广案发时,闵珪还是左都御史。他去找常风索要李广的书信,借以兴起大案,为手下言官谋升迁。
常风却敷衍他,谎称书信已经被烧了。
自那时起,闵珪就跟常风结下了梁子。
今年闵珪调任刑部正堂。他发现,刑部被锦衣卫压得死死的。
锦衣卫是个集缉捕、关押、审讯、定刑、行刑于一体的强力部门。
很多原本属于刑部的案子,锦衣卫说抢走就抢走。
很多属于刑部的案犯,锦衣卫说提人就提人。
刑部的各级属官,嘴上说跟锦衣卫不共戴天,实际上却怕锦衣卫怕的要死。根本不敢和锦衣卫争权。
闵珪心道:长此以往,朝廷还要刑部做什么?要三法司做什么?直接撤销三法司,讼狱咸经锦衣卫就是了。
这日,闵珪正在刑部大堂内看一份案卷,他问一旁的郎中:“大兴县的这件杀妻重案证据确凿啊,怎么还未定案?”
郎中面露惶恐之色:“啊,这案子已经转到锦衣卫那边去了。下官忘了抽出案卷,劳了部堂的神,着实该死。”
闵珪一头雾水:“怎么,锦衣卫现在连小民百姓杀妻这种事儿也管了?”
郎中答:“禀部堂。那凶手被捉之时,打喊了一声‘当官的都是王八蛋,皇上也是王八蛋’。”
“锦衣卫说那人污辱圣上,杀人案变成了谋反案。就接过去了。”
闵珪一拍公案:“锦衣卫也太霸道了些吧!案子是咱刑部的督捕司查清的。人也是督捕司抓的。”
“锦衣卫上来就摘桃子?案子转过去,功劳就成了他们的。”
郎中道:“部堂,您初掌刑部,有些事儿您不晓得。锦衣卫一贯如此霸道。”
“咱刑部,几乎成了给锦衣卫打杂的。”
闵珪面露愠色,心道: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这第一把火不烧刑部,得烧锦衣卫!
无巧不成书。
督捕司郎中燕晓柳进了大堂:“闵部堂,我们督捕司刚接手一桩盗案,案值一百两。抓了几个人。”
闵珪眉头一皱:“这等小案子也值得你禀报秋官?”
刑部尚书别称“秋官”,这是闵珪的自称。
燕晓柳附到闵珪耳边:“闵部堂,此案涉及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总旗”
锦衣卫左同知大堂。
千户巴沙来到了常风面前。
九夫人的土家族人,多年前被常风招揽到了锦衣卫。先从无员额的耳目做起,后来常风给他们解决了员额问题。
这批土家人,是常风心腹中的心腹。
巴沙见到常风,噗通就跪下了。
常风正在看书,头也不抬的说:“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没外人的时候不必如此多礼。”
“按亲戚关系,我还得喊你一声大舅哥呢。哪有大舅哥整天跪妹夫的。”
巴沙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
常风放下书,凝视着巴沙。
只见巴沙一脸如丧考妣的表情,想必是摊上事儿了。
常风问:“出什么事儿了?牵扯人命了?办案的时候误杀了哪家勋贵高官的子弟?”
巴沙重重给常风磕了个头,答:“那倒没有。”
常风道:“没出人命就不算事。说吧,到底怎么了?”
巴沙道:“常爷,我该死,我没教好我侄子啊!”
巴沙竹筒倒豆子,将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巴沙有个侄子,今年三十岁,名叫雍尼。这小子从十几岁起,就跟着九夫人倒腾赃物,很是机灵。
后来九夫人成了常风的榻上美妾,土家族人跟着鸡犬升天。
雍尼也成了有员额的锦衣卫。靠着亲叔叔巴沙的照应,今年高升了总旗。
常风再三交代:你们这帮土家汉子成了皇上的亲军缇骑,今后不要再碰销赃生意。不要辱没了缇骑身份。
奈何雍尼最近几个月沉迷于赌博,输了不少银子,欠了卫中袍泽不少债。
他又不敢把事情告诉叔叔巴沙。就重操旧业,下差之后倒腾点来钱快的销赃生意。
刚做了两回,第三回便失了手,交易时被刑部督捕司的人抓了现行。
常风听了巴沙的讲述,气得破口大骂:“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再碰那腌臜生意!”
“缺银子可以跟我要!都是亲戚套着亲戚,我能不给你们嘛?”
“这下好,被刑部的人抓了,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巴沙忙不迭的磕头:“常爷,我错了。我没管教好雍尼。”
常风怒道:“都做到总旗的人了。再升两级就能穿飞鱼,配绣春了。还做这等腌臜买卖。雍尼的脑袋里是进了屎嘛?”
“慈不掌兵,义不养财。这回我得好好惩治他!”
巴沙道:“常爷说得好,说得对。该好好惩治他。可是.能不能先把他从刑部大牢里捞出来。”
“锦衣卫的总旗关在刑部大牢里,传出去极不体面啊。”
常风道:“现在你知道不体面了?早干嘛去了?养不教父之过。雍尼没有爹娘,你这个叔叔就是他的爹。”
巴沙又狠狠磕了下头,用力之猛,直接让额头磕出了血:“常爷,属下错了。”
常风道:“罢了。派个人,拿我的名帖去一趟刑部大牢,把雍尼先捞出来。”
以前常风从刑部提人,不过是递个名帖的事。
因为刑部的上一任尚书,是有治水能手美誉的白昂。
白昂本来是工部尚书,后来调任刑部尚书。
常风跟白昂很有交情。当初他随刘大夏去山东治水,还专门让白昂来锦衣卫讲过课。
白昂当刑部尚书的那六年,只要常风递名帖提人,就没个提不出来的。
一个时辰后,巴沙拿着常风的名帖返回了值房。
常风皱眉:“雍尼人呢?”
巴沙答:“常爷。刑部大牢的人说,闵珪闵尚书发了话。此案案犯不得转交无干衙门。”
常风一拍桌子:“笑话。锦衣卫什么时候成了‘无干衙门’?”
突然间,常风反应了过来。闵老头跟我不对付,这是要借着雍尼的事,跟我打擂台啊!
坏了!
锦衣卫的总旗参与销赃,本就是天大的丑闻。
闵老头又当了多年左都御史,言官御史都是他的人。
要是言官御史们跟着起哄后果不堪设想。
常风道:“让钱宁带一百名力士,去刑部大牢提人。我就不信,区区刑部大牢而已,敢阻挠锦衣卫提人?”
下晌,刑部大牢。
钱宁带着力士,气势汹汹的来到了大牢门口。
大牢的牢头连忙给钱宁下跪:“拜见上差。”
钱宁道:“我要进去提个人犯。”
牢头小心翼翼的问:“不知上差要提哪个人犯?”
钱宁答:“雍尼。”
牢头道:“上差,谁您都能提。就他不行。他是我们闵部堂点名要严审严问的案犯。”
钱宁冷笑一声:“呵,太阳真是打被窝里出来了。刑部的牢头,敢阻挠锦衣卫指挥佥事提人?”
“来啊,锁了他!撞开牢门,进去提人。”
牢头连忙道:“上差,我就是个听差的。您有话找闵部堂说啊!”
说完牢头一指大牢门口。只见大牢门口放了一把椅子,一张桌子。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头,正悠哉游哉喝着茶。
老头正是刑部尚书闵珪。
钱宁走了过去,不卑不亢的拱了下手:“闵部堂。”
闵珪道:“雍尼你带不走。我说的。”
“他是盗案的销赃犯。你们锦衣卫什么时候连盗案销赃这种鸡零狗碎的事都管了?”
钱宁道:“此人.涉及钦案。凡涉及钦案之人,就归锦衣卫管。”
钱宁没说雍尼是锦衣卫的总旗。他嫌丢人。
闵珪从桌上提起了笔:“钦案?哪一桩钦案?你说,我记。记录完毕,我便让你提人。”
钱宁一愣,随后道:“此案事关机密。”
闵珪放下了笔:“少拿机密二字来搪塞我。”
说完,他从地上拎起了一把腰刀,往桌上一拍。又将一把钥匙攥在手里。
闵珪道:“看到了嘛?我手里的是大牢的钥匙。你有本事就拿着腰刀,砍了我的手。”
“不然这钥匙你别想拿走。”
文人不可怕,就怕文人耍流氓。
闵珪始终是刑部正堂,当朝秋官。钱宁再嚣张跋扈,也不敢对他动粗。
钱宁只得跟他套起了近乎:“闵部堂,厂卫跟三法司都是管刑狱的,是一家人。”
“既是一家人,何必弄得剑拔弩张的?大家闹个没趣儿,没好处。”
闵珪一声冷笑:“呵,一家人?弘治八年,我去找你们常同知要李广的书信。那时他怎么不拿我当一家人?”
“现在他手下的人犯了事,跟我倒成了一家人?”
钱宁苦劝无果。只得返回了锦衣卫找到了常风。
常风问:“人提出来了嘛?”
钱宁苦笑一声:“闵珪那老家伙,不去刑部大堂理政,跑到了大牢那边充当看门人。”
“常爷,我拿他没办法。”
常风道:“明白了。他这是跟我杠上了。”
钱宁问:“常爷,咱们该怎么办?真要是过了堂,给雍尼定了罪。咱锦衣卫的脸就可以塞进裤裆里去了。”
常风道:“不光是丢脸那么简单。闵珪是清流言官的领袖。若给雍尼定了罪,清流言官会像马蜂一般一拥而上。”
“他们会用折子淹了咱们锦衣卫。”
“不光是清流言官。我刚得罪了整个京城的文官。其他衙门的文官也会助拳。”
钱宁道:“常爷,您快拿个主意。”
常风道:“简单。审案总要有个主审官。照规矩,尚书、侍郎、郎中不问盗案。”
“如果尚书、侍郎、郎中亲自审盗案,就算审明问清也不作数。”
不光现代讲究办案程序合法合理。明代亦然。
如果闵珪或手下的侍郎、郎中审问此案,那就是违背程序。审讯结果就不作数。
常风喝了口茶,又道:“审问盗案的,是各司的员外郎或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