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玉婵艰难地从人堆里边脱身出来。
其实前来送荷包的小姑娘们虽然个个都挺热情的,但是大家都很有分寸,并没有给邱玉婵造成什么太大的困扰。
只是不管是百年前还是百年后,国人爱看热闹的本性都是一点儿没变的。
从蔺知秋从她身边退开以后,就有不少人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
小姑娘们排着队给邱玉婵送荷包,更是落松镇难得一见的奇景。
人群中,有人想要看热闹;有人想要见识一下究竟是什么样的美男子,才能引得他们落松镇最漂亮的几个小姑娘动了芳心;还有节假日必不可缺的贼子,混迹在人群中准备浑水摸鱼。
现场的情况很是混乱了一阵,邱玉婵又要顾及身前的小姑娘们,又要小心注意着保护好马文才送给她的荷包。
等她终于能够从人群中退出来的时候,真的很难不感到自己是松了一口气啊。
只是放松以后,难免就会产生一些空虚的感觉。
谁能想到呢?在书院里的时候,她身边日日都有人相伴。可是在这个大家都成双成对的日子里,她却要一个人走在大街上?
早知道,出门的时候就把阿实带出来了。
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街上高高悬挂着的花灯突然在同一时刻被人点燃。
落松镇总是很喜欢在各种节假日的时候,往街上做装饰。
端午的大粽子、七夕的牛郎织女像,往后说不定还会有中秋的水中月、重阳的满街菊。
他们不在七夕这一天放烟花,反而家家户户、摊摊铺铺都挂上了漂亮的纸灯笼,等到天色将暗、在同一个时刻将其点燃。
站在观鹊桥附近,又能看到地上的星火瞬间漫开的动人景象。
鹊桥鹊桥,七夕的时候,牛郎织女会在天上,借着无数喜鹊搭成的桥梁相会。
所以地上的观鹊桥,也会在桥的两边分别摆上牛郎织女的雕像。
有情人可以在桥上相会,年轻男女可以在桥上相互表白,情窦初开的少年少女可以默契地走到观鹊桥两边,隔着人海相视一笑……
这些浪漫的风俗本来跟邱玉婵无甚关系,她下山,只是为了让那些少女不会在这个美好的节日感到伤心和难过。
直到她从桥上走下,看到遍地的星火绽放,因为天色而黯淡下去的织女像在灯火的作用下重新变得明亮。
七夕佳节,街上人头攒动。无数张陌生的面孔汇成人海,将她淹没其中,却有一个熟悉的少年,莫名地出现在她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对她浅浅地微笑。
“马文才!”邱玉婵惊喜道。
她少有地直呼了他的姓名,无论是开始时的客套,还是相熟以后的亲密,她都只称呼他为“文才兄”来着。
但是今天,邱玉婵也说不准自己此刻的心情。
其实她一直都觉得,马文才真心笑起来的时候,总有一种跟她印象里的他的性格和长相不符的纯粹的感觉。
今天在人海中相遇的时候,这种感觉就变得尤为强烈起来。
明明昨天他才拒绝了她的邀请,今天也是出现在落松镇上情人相会的圣地——观鹊桥的附近,邱玉婵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他不是为她而来的。
“马文才,”拥挤的人流丝毫不影响邱玉婵灵敏的动作,她几步掠过来往的行人,在织女像下将人逮到,“你不是说自己今天有事,不能和我一起过七夕了吗?”
“事情办完了。”马文才扬了扬手上的金票。
邱玉婵的表情一懵,这是她从来都没有想过的回答,原本她还以为这可能会是个什么惊喜来着。
马文才跟她简单地分享了一下自己今天的经历。
“哦——原来你们这是在拿我做消遣啊?”好在有了白天的心理建设,邱玉婵现在倒也不如何失望就是了。
她很快接上话题,不会让对话的人觉得尴尬。
马文才果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他嘴角一勾,纯粹的笑容就有些变味,变得更接近于他桀骜的性格中会展现出来的骄傲,“只是一个小小的惩罚罢了。”
不让这些人吃一次亏,他们只会越玩越大。
“不管怎么说,总归是我魅力无限,让你赢了这场赌局吧?”邱玉婵摇了摇因为袖袋已经满了、所以不得不被她勾在手里的荷包,“所以——你要不要请我吃顿饭表示一下呢?文才兄?”
邱玉婵发誓,她只是想找个借口离开这里罢了。
目测七夕这一整天,观鹊桥这个地方是别想清闲下来了。越往后,人也只会越多。
她同马文才,又不需要在观鹊桥上相会。还是趁着花灯刚刚电量,观鹊桥上的人群不是最高峰,赶紧从这个虐狗之地离开吧。
谁知道马文才这次却没有听出她的潜台词,他将手里的金票卷了卷,连带二百两黄金的本金,一起塞进了他送给邱玉婵的那个荷包里,“全都是你的。”
“喂,”邱玉婵震惊得瞪大了双眼,“我可没有要怪你的意思。”
马文才不会以为她这是生气了,所以才会把胜果交给她以做补偿吧?
“我知道,”他又笑,笑容淹没在昏暗的角度下,带着邱玉婵没有看清楚的满足和狡黠,“只是我想把这些给你而已。”
其实比起这些身外之物,他更希望她能把他收下。不过现在说这些,还是为时过早了。
所以马文才只是在邱玉婵无奈地准备把荷包里的金票还给他的时候,语出惊人道,“其实我骗了你。”
“什么?”邱玉婵果然被他惊得忘了动作。
“跟他们打赌,其实是并非我今日的安排。”
邱玉婵当然知道,马文才刚刚都跟她说过了,他之所以会参与这场赌局,只是恰好撞见他们要拿她的风月之事来打赌。
可是他拒绝她,却是昨天晚上的事情了。
邱玉婵原以为他之所以会用赌局的事情当做借口,假装自己今日的安排,是因为他不想再提起昨夜他为什么要拒绝与她同游,所以才体贴地当做不知道。
谁知道现在,他竟然主动提起了这事儿?
“你知道吗?”他的笑容愈发真诚,“在我们那里,其实有一个习俗。”
“嗯?”
“七夕这天,如果信步走在街上,都能偶遇自己的……有缘之人,那就代表——他们之间确实是有缘有分。”
“文才兄,”邱玉婵简直哭笑不得,“你自己重复一遍这习俗给你自己听,你觉得这像话吗?”
什么叫在七夕这天偶遇自己的有缘之人,就代表他们真的有缘?这是什么古代版的纯纯的废话文学啊?
马文才但笑不语——原话当然不是这样,有缘之人,其实应该是心仪之人才对。
他原想借着这番话向邱玉婵表明自己的心意,可谁能想到话都到嘴边了,最后还是露了怯?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他原以为这个世上应该没有什么东西自己不能面对的,没有什么事情是会让自己感到恐惧的。
可是他现在才发现,他不能面对邱玉婵可能会流露出厌恶之色的面孔,不能接受邱玉婵可能的拒绝,恐惧于邱玉婵可能会选择的离开。
担忧和恐惧击碎了他的自信和骄傲,让他不愿退去,让他裹足不前。
所以到了最后,他还是只能退半步道,“我们这样,是不是就能算是有缘?”
邱玉婵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所以你昨晚拒绝我,只是为了验证,我们能不能在鹊桥会上遇见?”
“嗯。”不然他早就欣喜若狂。如何会让邱玉婵在这一日,被那些狂蜂浪蝶纠缠?
得到他肯定的回复以后,邱玉婵反而没办法产生那些遐思。
她无奈道,“文才兄,如果你拒绝我只是为了这个的话,这会儿怎么又跟着我走到观鹊桥这边来了?你不是早就知道,那些姑娘们约了我在这里见面吗?”
如果只是想要追求自然,不应该在落松镇的街道上随便乱逛,以验证他们是不是真的有缘吗?
如果不信这一套,早就准备好要用自己一早就知道的消息“作弊”,那昨晚,他到底为什么还要拒绝她呢?
他们一直待在一起,不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有缘吗?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消息就是了。
七夕这一天,马文才非要验证自己是否跟她有缘。
所以,之前所谓的人生三大错觉之一,是不是其实并非是她的错觉呢?
马文才他是不是也同她一样,是喜欢着她的啊?
如果真是这样,比赛之后,她就跟他告个白好啦!
——邱玉婵没有一点儿所谓的“女性一定要矜持”的包袱地想着。
与此同时,马文才回应她的声音响起,“本来确实是想要验证一下的,看看在没有约定的情况下,我们之间到底有没有足够的缘分,能让我们在茫茫人海之中相遇。
只是分开以后,就觉得这样的想法没有什么意义了。没有缘分又如何?我偏要先尽人事,再听天命!”
尽人事若是有用,他也就不需要听天命了。
尽人事若是无用,难道天命还能让邱玉婵喜欢上他吗?
所以马文才索性没有离开,就一直等在织女像下。你看,现在他不就跟邱玉婵“相遇”了吗?
邱玉婵就忍不住笑,明明说话的语气那么霸气,怎么台词还是“先尽人事,再听天命”?难道不应该是“只尽人事,不听天命”吗?
马文才自然知道她是在笑什么,他忍不住鼓了鼓脸——这原是邱玉婵生气时惯会做的动作。
若是以前,他自然会按照后一种的说法来说。
可是现在,他不是还没抱得美人归么?说什么也不能把老天爷给得罪死了。万一呢?它就把邱玉婵给他送到身边来了。
“走吧。”邱玉婵笑过以后突然道。
“去哪里?”
“嗯……去买个匣子,把这些荷包装起来。佩戴的话,我只要身上的这一个就足够了。姑娘们的心意啊,就好好存放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