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气氛凝滞到真的像是战前。
罗韧利用网上的卫星地图,大致拢出了凤子岭的高空地貌,凤子岭形似巨大的凤凰鸾扣,其实并不确定这地势是否也隐隐带有封印的力量——但既然要在这里做最后一搏,自然还是遵循古制以来的某些原则,比如中轴对称、方正严整,最终选定的是凤子岭中心地带,也称“岭眼”。
他教神棍使用电击枪:“选那里,还有一个原因,万一出现最坏的情况,我们压伏不住体内的凶简,转而行凶的话,待在偏僻的地方,总比在人多的地方要稳妥——你要做个决定,是电晕了绑起来,还是……清理。”
边上的曹严华听到“清理”两个字,一颗心沉到胸腔发闷,拉一万三到边上问:“至于吗三三兄,至于要‘清理’吗?”
一万三沉默了一下,说:“我听起来也怪怪的,但罗韧考虑的确实周到,万一结果不好,五个人身上有七根凶简,谁知道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还是那句话,报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吧reads;。”
会变成什么样子?有那么一瞬间,曹严华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帧帧诡谲的画面,四寨山里,那个喉头处蒙着胭脂色琥珀的、满头白发四肢爬行的女人,还有项思兰变了形的胸腔,森森的肋骨,拱卫着一颗看得见的、跳动着的心脏。
神棍不想学:“还是别吧,刀枪哪能往自己朋友身上招呼呢?”
罗韧回答:“谁知道那个时候还是不是朋友了。”
就好像当年的罗文淼,在某个时间节点之后,依然会走、会呼吸、会穿衣睡觉,但再也不是自己的叔叔了。
第二天一早出发,天气不好,雾里带蒙蒙的雨,退房的时候,罗韧听到前台的服务员互相聊天,说是北方到底是冷的快,立秋之后,一场雨一场寒,最高的山尖尖上,说不定都有雪了。
那雪盖在山上,开始只有绒线帽上的球球那么大,然后变成小三角锥,循着冬天的节气一直往下生长,最冷的时候,漫山遍野,而等到雪全部化掉,一年也那么悄然过去了。
路上,罗韧在一个烟花爆竹店门口停车,买了几串鞭炮,可能是淡季生意不好,有客上门,老板分外热情,附赠了一堆烟花小玩意儿,曹严华还以为是要放个炮,求个万事顺遂,哪知罗韧直接递给神棍:“听一万三说,凤子岭深处有狼,我估计有狼群的可能性不大,也就是二三结队的孤狼,到时候,如果你真得一个人出岭,又遇狼的话,就点两串,狼怕……”
神棍接口说:“狼怕鞭炮,这我懂,我以前老去偏地头儿,我朋友教我,放鞭炮最省心。还有啊,狗怕弯腰狼怕蹲,你一蹲下,它以为是放枪,没准就跑了。”
罗韧笑:“你朋友挺懂。”
神棍笑的跟花似的,有人夸他朋友,真比夸他还觉得高兴,说:“那是。”
车近凤子岭,照旧是在丁老九门口停车,丁老九颇有生意头脑,这一趟,直接让老伴从屋里拿出来好大的军用篷布,张罗着要把车罩上。
给钱的时候,罗韧说:“服务挺周到啊。”
丁老九说:“那是,我觉得这是个门路,等到旺季的时候,再有自驾的游客来,我就不带团啦。到时候我在门口搞几个停车位,专门看车,收费擦车,能开得起车的,都不小气,挣起来轻松。”
他一边说,一边好奇地盯着一万三和曹严华从后车厢搬下来的箱子看。
这几个人,一趟两趟进山,带的装备越来越多,难不成……挖什么东西?
他心念一动,觉得是个机会,可以顺便再敲点钱:“我同你们说啊,山里的东西,都是国家的,不能随便挖——做生意归做生意,你们要是犯法,我是要举报的。”
他觉得罗韧出手大方,琢磨着还能再得点封口费。
罗韧笑了笑,忽然伸手揽住他肩膀,强行把他拖到一边,压低声音:“其实我们是去找当年那条狗,你知道吗,那棵树我们挖过,下头没东西,它可能从地下爬出来了。”
丁老九骇的腿都哆嗦了,罗韧哈哈大笑,推开他说:“看好我的车,万一有个划着碰着,我跟你没完reads;。”
徒步、跋涉、搬箱子的男人轮流换手、不断根据定位仪和之前的地貌图计算方位和步数距离,路并不难走,就是越走越高,越高越冷。
小雨在阴沉的雾气里飘,炎红砂说了句:“不知道岭眼的位置是不是最高,先前我还以为,凤子岭环抱的是个谷地——如果是往高里走,这地貌可真像凤凰鸾扣着凶简啊。”
一万三接口:“越像越好。以前,不是有专门择吉的风水先生吗,说不定地形地势也有灵,越像越灵。”
下午四点多,终于差不多就位。
“岭眼”所在,也是高处,但不是陡峭的山峰,像个巨大的高处平台,位置略低,站在平台上仰头,可以清楚看到三面的“岭头”,巨大而奇形怪状,并不觉得像凤凰,可能是离得太近,只缘身在此山中。
木代喃喃:“要是有鲁班造的木鸢就好了,骑上了飞一圈,就能看到山头到底长什么样了。”
先扎营,为了挡风,背倚一块巨大的岩石,天渐黑,温度以皮肤感觉得到的速度下降,幸好有准备,带了备用的厚衣服,穿上身,拉链拉到底,纽扣扣到头。
罗韧的习惯改不了,一旦扎营,必定要圈定范围,他在就近的山壁上砸了两根铆钉,绳索绕过岩石,分别连上铆钉,绑出一块三角区,木代给他帮忙,手在山风中激的一久就有点发僵,得时不时地搓着,往嘴边呵气。
最后一次呵气时,罗韧这里完工,帮她把手捂在自己掌心,仰头看了看天,说:“通县如果要下雪,第一片雪花飘到的,应该就是凤子岭,这几只凤凰,会先白头。”
“以后我们老了,白了头发的时候,再来一趟,凤凰白头,夫妻白首,金婚留念。”
木代笑,说:“不要说老。”
说这话的时候,风大起来,有碎雨掠过她鼻尖,划过一道水痕,罗韧在笑,他的年纪,其实刚刚好,还是年轻样貌,眸色却已深沉,性子渐转稳重,不再鲁莽冲动,开始知道生活不是风一样掠过那么轻易,要像游水一样,浸在其中,想前进,不是简单抬脚就跑,要伸手、蹬腿,吸气、呼气,一下一下去划刨。
要怎么想象他老的时候?像现在一样站在她对面,满头白发,捂着她不再柔软和橘皮百结的手,笑起来眼角深深的纹络,像老树数不清的年轮。
木代眼睛忽然湿润,前一秒还在摇头说“不要说老”,下一秒忽然觉得,真能这样,也是一种老天给的恩赐,多少少年夫妻中途离散,几个能颤巍巍相视而笑,一直到老?
她用力点头:“老了再来。”
嘭嘭嘭,营灯打开了,雪亮的光柱把误入的雨照的纤毫毕现,篝火点起,焰头舔着落下的雨,哧拉一声激起细小的白色烟气,曹严华叫他们:“小罗哥、小师父,开箱啦。”
开箱了,长方的鱼缸,大半缸水,血色的凤凰鸾扣已经淡成一抹若隐若现的朱红,六根无字的凶简,像六道肃穆的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