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立本和爸爸去挖地,一人扛一把锹。他们往东走——东边低,就是下边,爸说:“你出生的那年,下边还没有房子。那年,你三叔去世——老家这辈儿人,数他有文化,他去世前写信,给你起好了名。你哥几个的名都是他给起的。他小时候也跟着上东北来,结果病了,就那时留下的病根儿。”
立本问爸那时干什么呢?爸说:年龄小先给人当伙计……
小盈看见了喊,他也要去。
“把锹给我,李大爷。”小盈从立本爸的肩上抢过锹,扛在自己肩上。他和立本一人一把,并排走,他摆过锹头来看,“咱俩不一样啊?”立本说:“你那是钢的,我这是铁的;你那把是桶锹,挖地用的,我这是防火锹,撮土的。”小盈用手指摸桶锹的刃,赞叹:“挺快呀!”立本说:“那是用炮弹皮打制的。”
小盈问:“干嘛用这么快的?”立本说:“挖地可不是省力气的活儿,有的人挖折好几把锹。”小盈说:“不挖直接种不行啊?”
李叔说:挖沟,取土,垫高了地,排涝。挖成深沟防偷,跟护城河一样,也是区隔,河界,沟里还是蓄水池。”
老单说,地有形,水就有形。
立木的同学孔晓华来了,他深受他爸爸的影响。学生生活是个小舞台,爸常给他出主意,“指导”“指挥”,他比一般孩子“成熟”。听说大人下地去了,孔晓华说:“走,去帮他干活。我干过这活。”立木不想去,回来还没缓过乏来呢,但晓华说帮忙,他不好说不去,“没有锹了。”晓华说:“去向邻居借两把呗。”他们走小道追。晓华说起了贵德,立木说:我爷爷奶奶帮过他们,他爸闯关东还是我爷爷奶奶给拿的盘缠。
草甸子,小草在高低不平的或干或湿的枯草里长出。新的生命诞生,旧的生命虽消亡,但孕育出新生命生长,也可以说是旧体的“复活”“再生”。靠近村子,软的地方,挖成了连缀的地。
地有两块,一块是去年挖的地,一块是今年开挖的——挖了一角的两条边。漫流的地方,地下水层很浅,老曲说,在干旱的高原打深井也不见得有水。可这里挖地挖了一两锹,就往上渗水。有一只蛤蟆,微微喘,从冰下出来不久,身体刚恢复元气,它蹲在土埂上,判断人往哪走,想干啥。小盈拿桶锹,想扎死它。李叔用防火锹把蛤蟆连土一起撮起,说:“过了一冬,去活吧。”像撮粪便一样扔到远处,啪啦哗哗,落入水洼草窠。小盈喊:“哎呀给我呀,别扔啊。”李叔收回锹,说:“它从冰底下刚缓过来,多不容易。”李叔往手心吐口唾沫,拿起锹,开始干活。地就在那撂着,只要你付辛苦,就有收成。
晓华过来靠近李叔挖地,“大叔,今年种些啥呀?”
“那块种豆角和土豆。这块今年种不了,一年去荒,二年种,三年才是熟地。”
“我哥在建设兵团,也说这样。”
“建设兵团干啥的,开荒啊?”立木问。
“对呀,人家是大规模的,用大机械。地都连成片。我哥开拖拉机,邮来的照片,那神气极了。”
老李看立木,“你的背心子穿反了。”立木一只手揪揪看看,“没有。”晓华说:“前后穿反了,脱下重穿,我给你拿锹。”立木说:“不用,也看不出来。”
晓华说:“李叔你歇一会,我们挖。”他挖得不少了,但土挖得深度不够一锹,土也没有扣过来,挖得快。
立木一锹土挖的厚,手脚一起在前后哈哒锹,爸说他做什么别那么急,晓华说那么挖把锹巴子都别折了,老李说土粘土坷垃打不开。立木说土坷垃自己就开了,没事儿,爸说:你放那吧,我自己慢慢挖。
塔墩子的草,像洗了的头,一丛一丛。水可以溜达走,但草只能呆在那,生在哪长在哪。水往南越来越多,是靓丽的蓝色,水草长得密集,草跟前的水是青影。脚下,较长的干草倒伏到水,小盈看水洼坑里有没有鱼,水只有那么一点儿,“鱼一游动就挨了土。”再往里边不能走,草长在水中,绿色,有的紫红,浮动于清澈见底的水里。水流动,水是变化的。河流不是一个样子,不是一种节奏;不是扭曲,而是随物赋形。老单说:自然,道中行。
“那边老曲家的地,”李叔把挖的地表带干草新草的泥土翻扣,把草那面扣在底下,插碎泥坨子,打土坷垃,说:“人的地,备垄了,地伺候的细。周围沟挖得也深。”小盈说:“他会武。”小盈挖不动地,哈哒锹。老曲爷说,西北地区少雨,建房子往下挖,房子在地平面以下。立本已经挖出一条地了,“会武也不是用它种地。”“立本,你不是跟他学武吗,这样,啪啪。”小盈冲拳踢腿,跳跃到那块土地。“别把人家地踏乱了。”小盈在那块地里,横穿垄,鞋里进了土,脱下墩一墩,倒出土。这土里有粪,臭。啊臭啊。立本说,不上肥,地没有劲。
“立本咱们跳沟哇。”
“你跳吧。”
“这块的窄,没意思,也没多点水。”
“等下雨就多了,雨季这都是水。挖沟就把地垫高了,防涝。”老李刮锹上的泥,也在锹蹬沿儿刮掉鞋底的泥。
“是小全他们!”小盈先看到的,小全和他爸过来了。
小盈兴奋了,他就
吃饭,李婶把白面馒头给李叔,她从不吃“那点儿”细粮。李叔要分给孩子们,李婶不让。自从李叔有病那时开始,就一直这样。孩子小的时候还能跟爸爸一起吃,大了不行了,那肯定不够。李叔吃完,坐着看孩子吃饭,心里总有歉意。立本总是笑着吃,吃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