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令瑜和沈青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荒草中,沈青潭尤自喋喋不休:“沈兄,我跟你讲,我是真的有办法让官府相信我,那些人拐卖妇幼,行径凶恶,哪怕只是普通百姓告上衙门,衙门也没有不管的道理,更何况是我呀?”
沈青潭叫她“沈兄”,因为苏令瑜当时用的也是另一个人的身份,名为沈不留。
彼时一身清贫布衣打扮的苏令瑜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这性格,不能放你一个人出去找水,不过一个没看住,你就给自己找了这么麻烦的一桩事做。”
这桩事在彼时二人看来其实是很奇怪的,这两人都没怎么接触过买卖人口的事情,在此之前都只是略有耳闻,知道某些地方有这样的事而已。哪怕是自认见多识广的苏令瑜,第一时间也只会奇怪,那个女孩子怎么回事,为什么会逃出来又被抓回去,她跟抓她的那些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她说自己不认识,真的不认识吗,那些人说她是逃奴,又是真的吗?
她很快想起,自己也曾经是逃奴,因而心中滋味略有复杂,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生起一点同情。不过也仅仅是一点而已。她跟沈青潭不一样,根本就不是会善心大发的那类人,更何况她当时那个处境,丧家之犬似的,能在心里有几分同情已属不同寻常,实在分不出更多心思给一个压根不认识的人。
沈青潭给她说完这事以后,几番断言这肯定是拐卖妇幼。苏令瑜想想,也觉得有道理。但她们又能怎样?
她心里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你真就不能听我一句劝吗?那个女孩逃了几次逃不掉,才刚露面就被带走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有把握拧得过他们?”
沈青潭不吭声了。苏令瑜知道他心里什么都不明白,就是不愿意听,所以装傻充愣。苏令瑜瞪了他一眼,“你也别装蒜,你心里门清呢,这地方肯定有问题,村子里的人哪怕不全是帮凶,也必定都和那些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素来默许他们的行为才会有这样的局面,那姑娘被拖走的时候,你看见有哪怕除你之外的半个人出来帮你吗?”
沈青潭支支吾吾,苏令瑜恨铁不成钢地屈起手指,用手指节的位置在他嘴角的淤青上狠狠钻了一下,“但凡有半个人帮你,能叫你被打成这样?!”
她这一下没留手,沈青潭痛得嗷了一声,蹦出三尺远躲她的手,却并不生气,只是自己揉了揉,而后又不长记性地跟了上来,“唉…沈兄,谨慎一些固然是好的,只是有些事慢不来啊,我们拖延一日,她们就多受一日的苦楚,能早一些让官府出手救人的话…”
“让官府出手救人,你做梦呢?”到了此时,苏令瑜也没心思再照顾他的情绪。她不过是让沈青潭出去汲水,结果汲了多半天人都没回来,她出来一找,好,沈青潭不仅被人给打了一顿,还拉着她嚷嚷什么要报官,真是好大一桩糊涂事,莫名其妙全给她碰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语气听起来不那么烦躁,“你也不想想,这些人如此猖獗,官府会半点风声都不知道吗?那肯定是背后还有什么财权勾结,是以官府不动他。我们纵使此时把事闹大,官府多半也只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有什么用?更何况拐卖妇幼都是为了买卖人口,被买卖的人短时间内不会有性命之忧的,你我二人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何妨从长计议?你眼看着就要到任了,并州的衙门和这里的衙门不通气,你哪怕到了并州再做打算呢?”
沈青潭不吭声了。二人就这么无话可说地并肩又走了一段路,沈青潭始终有些丧气地低着头,像是掉进水里的狗,等不多时,他再次开口,语气好像带了点央求的意思,“沈兄,等待一个时机,对我们来说或许只是数十日光阴匆匆过去,但对那些被拐带的妇女幼童而言,哪一日不是水深火热,哪一日不是度日如年?我不忍心、我不忍心啊。”
他连说了两次不忍心,于是苏令瑜也不忍心起来,只不过是对他不忍心。这些时日相处,她确实把沈青潭当作朋友,没有人会喜欢看见朋友焦灼不安的样子。苏令瑜想了想,这事确实麻烦,但如果硬要做,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苏令瑜从来都是这样,敢想,之后也都没变过,行事果决,从来绝少遗憾,可她却迄今为止都还在为那一刻的想法后悔。因为她一时的天真,几乎是直接就断送了沈青潭的性命。那时候的她知道什么呢?无数个寂静无人的时刻、默默出神的罅隙,苏令瑜不止一次质询自己:你懂什么呢?
一个只是曾在长安浅薄混迹于三教九流之间的人,以为自己见识了全部的官场和江湖,洞察一切人心的叵测,根本就不知道人能为了某些讳莫如深的利益,团结到什么程度、癫狂到什么地步。她居然以为、自己可以冒险,她居然以为自己可以和沈青潭一起找到办法,她居然以为两个人站在一起,就不是势单力孤。
现实狠狠给了她一记耳光,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悔之晚矣。
苏令瑜从顶替沈青潭身份的那一刻起,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重重阻碍和危险压得她喘不过气,七情感受都是闲人才有权利享受的东西,苏令瑜曾经一度不属此列,也就一直以为沈青潭的死对她所造成的冲击不过如此。直到如今身陷囹圄,她再想起此时,迟来地感到痛苦。这种痛苦也在酝酵之后转化为深浓的愤怒。杀了沈青潭,连他坟茔的安宁都要打扰,还想利用沈青潭来杀她?
这天底下好事很多,但我不会让这些好事都落在你们头上的。
她心中如是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