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热脸贴冷屁股,蒋胜军的耐心消耗殆尽,随之而来的,就是父子俩每日的争吵和蒋胜军的鞭打。
按照他的话来说,孩子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了,不打不成气候,所有的错都来自于他年轻时候没好好管教好小儿子,才会让他长成了如今这幅叛逆的模样。
可在梁慧和蒋海丰兄妹俩的眼里,海朝一直是个好儿子,好弟弟。
他听话,孝顺,懂事,还会逗人开心,是个无忧无虑的乐天派,却在蒋胜军的回归,逐一瓦解。
所有人都不懂蒋胜军对海朝的怒意从哪里来,也不懂他为什么不能再给海朝一点点耐心和温柔。
蒋海朝吃软不吃硬,一步不肯退,蒋胜军亦是,父子俩的脾气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都是那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石头碰石头,带来的,是两个不服输的倔强。
当然,父母和孩子作对,赢家往往只有“大人”。
孩子在完全独立之前,在父母这里总是讨不到好处的。
十五岁的孩子早已有了自尊心,而蒋胜军偏偏一有不顺就抽出皮带鞭打孩子。
渐渐的,父子俩隔了心,如同碎了的碗。
破镜容易,重圆很难。
尽管梁慧用心地呵护孩子,母爱终究难以抵消他对父亲的恨,最后长成了如今桀骜不驯的性格。
可不管怎么样,梁慧始终最心疼的,还是小儿子。
嗓音微哑,蒋海朝的语气里是满满的倔强与不屈。
“我怎么薅社会主义墙角了?那东西我贪一样了吗?你们后勤部有一点损失吗?”
“还敢顶嘴!不孝子,一辈子没出息!”蒋胜军说着,皮带扯过又要往他身上甩,将将扬起,就被蒋海朝握在了手心。
男人怒意阑珊,眼里有一团浓稠的黑暗:“我已经二十岁了,不是两岁,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有自尊心!”
蒋胜军身体猛然一滞,微不可察地往一边晃了晃,巍峨的高山忽然裂开一条缝。
他把皮带从他手里扯回来,没好气地说:“自尊心?尊严是自己挣的!你指望我给你?”
男人乌漆的黑瞳里,满含着疲惫与哀戚:“我没指望你给我,我只希望你别再侮辱我。”
梁慧已经抱着儿子泣不成声了,门外,多愁善感的蒋汶也控制不住地流泪。
好好的一个家,怎么就闹成这样了呢,父亲为什么就不肯软一软性格,海朝又做错了什么?
看着悲痛哭泣的妻子,倔强不肯服软的儿子,蒋胜军心中百感交集,尚存的理智终于拽回一丝。
梁慧:“孩子都多大了,还打,你越是如此,他越不会尊重你!”
他语气没方才那么硬,却仍是冷冰冰的,不近人情:“我不打,也不见得他多尊重我。”
梁慧堵嘴:“但打了一定不尊重!”
“我不需要他尊重!”蒋胜军下意识反驳。
蒋海朝彻底爆发,多年来的委屈,怎是一两句话就倾倒出来的?。
“是!你只需要一个听话的儿子,不管我有没有成就,你唯一的要求就是听话!可我偏偏最做不到的就是听话,所以我成了你最没出息的儿子!”
“你看看你看看,敢跟老子顶嘴,真是不知礼数!”作势又想打人。
看吧,蒋胜军下意识对待孩子的态度,就是“打”,除了打孩子,他对蒋海朝毫无办法。
……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落幕,没有胜利者,只有失败者。
蒋海朝想离开家,最后还是没能成功离开。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即使如此,对面屋里激烈的争执声模模糊糊的传了进来。
“儿子大了不由娘也不由爹!不就顶个嘴,你还着急上火了!”
“那照你这么说什么都要依他,蕙佳以后怎么办?她还怎么嫁人?”
“唉——”就是因为蕙佳那小子受了委屈,所以梁慧这个当妈的不能全替儿子说话,“一个巴掌拍不响。”
“那可是一个女同志的名声!清白!你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蒋胜军不能有这种没有责任心的儿子!”
梁慧理亏,争论中逐渐没了气势:“儿孙自有儿孙命……”
“什么儿孙命!你就是自私!太自私了!蕙佳也是老李家疼到大的闺女,你知道心疼你儿子,你咋不晓得心疼人家闺女?”
“我心疼,我要怎么心疼她?”为了儿子,梁慧自有一套说服自己的理由:“要是她自重一点,至于弄成现在这样的局面吗!明明知道海朝不喜欢她,还上赶着……”
蒋胜军最听不得这个。
屋里传来玻璃杯摔碎的声音,夫妻俩这么多年来的争吵都是为了小儿子,但像今天这样愤怒地摔杯,是前所未有的。
梁慧吓傻了,当场怔住。
蒋胜军胸膛剧烈起伏,气得不轻。
“儿子就是这样被你惯坏的!无知无耻!毁了大姑娘的清白又不想负责人,说真的,我没这样的儿子!”
梁慧满目哀戚:“我惯坏……是我惯坏的……那你呢?你有尽过多少父亲的义务?你给过孩子关爱吗?你对他有超过一天的耐心吗?你总说他不听话,可他听话的时候你都不在啊!”
蒋胜军据理力争,吵得脸红脖子红:“我那是为了什么?为了事业!为了我们这个家能有更好的条件!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这个家啊!梁慧,难道在你心里,我做的一切都是自私的表现吗?”
梁慧本不愿说这些的,她当然也知道丈夫是为了家才整日奔波,可多年来的辛酸也不得不让她把所有委屈统统倒豆子一样倒出来。
“但这也不是你随时随地打骂海朝的理由,你为什么不肯多给他一些时间,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怎么着,都二十岁的人了,他耍小孩子脾气我这个当老子的还要惯着哄着?笑话,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道理!”
“你总找这么多借口,实际上你就是没有耐心,你就是不够爱他!”
“我怎么不爱了,他是我儿子,我怎么可能不爱!”
……
一场永远吵不出对错的争执还在继续,一直持续到半夜,才终于落幕。
身体陷入柔软的被褥,手脚却冰凉,捂不热。
平时沾到枕头就睡的蒋海朝难得的失了眠,脑海里天人交战,时而浮现梁慧疼爱自己的场景,时而又浮现父亲对自己的语言暴力和肢体暴力。
他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成了现在的局面,父子两个谁也不肯服软。
回想当年,其实也是太小不懂事,叛逆心作祟,才会拒绝父亲的爱,才会处处忤逆他。
可他实在想不通,不过是顶嘴,不过是不愿意听他的话,到了蒋胜军嘴里,他怎么就成了一个毫无用处的人。
在蒋胜军的眼里,蒋海朝做什么都是错的,他喜欢把孩子说得一文不值。
所以他的口头禅总是这样:“别人家的孩子那么听话乖巧,怎么就你总是忤逆我?”
“你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
“你的成绩怎么一塌糊涂?”
“你怎么被你妈养成这样了?”
“你这个样子,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给人擦鞋都不配!”
不顶嘴还好,一顶嘴,迎接他的,必然是棍棒和训斥。
蒋海朝的童年没有父亲,青春期有父亲的棍棒,可以说很是“完美”了。
如此一来,原本长辈们眼中嘴甜又活泼的蒋海朝,逐渐成了谁都惹不起的桀骜叛逆的公子哥。
最后又收获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感叹:“你这孩子,太不懂事了。”
即使他后来凭实力得到了工农兵大学的推荐名额,还是求不来蒋胜军的高看。
“别以为上了个大学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人家如果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会给你名额吗?”
一句话,让父子俩之间的关系降到冰点,维持两人之间的最后一丝线,彻底踩烂在脚底。
……
落寞浸透了他的瞳仁,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没开灯的房间,只能借着浅浅月光,看见上面贴着的一张奖状。
这是他高中时期得到的“三好学生”,他头一回生出想要跟父亲和好的念头,所以抱着奖状欢欣地等在家里,等父亲到来把奖状给他。
可等来的,是一句:“这什么,哪里偷来的?”
深呼吸,吐出一团灼热的白气儿,蒋海朝翻了个身。
所以,后来他就把奖状贴在了天花板,让自己每天晚上入睡前都能看到它。
看着它,提醒自己千万别屈服,要牢记恨意。
他永远无法原谅父亲。
至于李蕙佳的怀孕……那只是是个意外,孩子也不是他的,他们俩从来没有过关系。
简单概括就是,李蕙佳怀上了别人的孩子,又赖上了蒋海朝,因为她在长辈眼中乖乖女的人设,大家选择相信她而不是他。
蒋海朝辩解了很久,没人信他,就连梁慧,也劝儿子说真话。
正好两人又在某天单独相处了一个晚上,误会就扯不开了。
后来,他彻底摆烂,不解释不挣扎,默认戴上了这顶“绿帽子”。
因为他又想起父亲对自己的伤害,李蕙佳的事便成了他报复蒋胜军的一个思路。
对他来说,婚姻不过是一张红纸,纸上写的是谁的名字,并不重要。
蒋胜军不是把面子看得比命重吗,他不是嫌弃他一辈子没出息吗,既如此,他突然很想看看,当蒋胜军亲自发现孙子不是亲生的之后,脸上会有怎样精彩纷呈的表情。
这场婚姻,从头到尾都是李蕙佳和蒋海朝两个人各不相同的预谋。
李蕙佳想要他当孩子父亲,好,他不在意,他也不介意养别人的儿子,只为了报复蒋胜军。
握紧被单的手掌逐渐攥紧。
深呼吸,凝视那张红色奖状,浓烈的恨意在漫天的幻想中,正一点一点瓦解。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顾芊的面容。
他在问自己,这样做,真的会开心吗,真的会痛快吗。
为了报复他,葬送一生的幸福。
这值得吗?
本来他已经决定要摆烂,觉得娶了就娶了吧,最重要的是对抗蒋胜军,别的什么也不重要。
这件事几乎是最近两个月支撑着自己走下去的信念。
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再想起这些计划,快感正一点一点消失。
凭什么,他凭什么要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