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金漆的“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席泠扭回头,谦卑作答:“回大人,学生愚见,应是日月昭昭,天地为鉴,警醒世人为官当公正廉明。”
闻言,赵科笑一笑,站在厅中央剪起两条胳膊,仰首把匾额望着,“我二十四岁初涉官场,比你年长四岁,那时候也是这样想。可看了它几十年,如今倒琢磨点出别的意思来……”
他转过来,带着对时势的淡淡轻蔑,“我今日告诉你,还有层意思,就是日月无光,举世混浊!碎云小友,你做不了明镜,也照不清混沌,趁早别徒劳。此番免你的职,你就当吃个教训,好好思量思量前路该往哪里走。想清楚了,必有东山再起之日。”
他走后良久,堂中似乎还回旋着他沧桑的嗓音,人却只剩席泠,举头将那块匾看着。
盯得太久,金漆晃得人眼花缭乱,那块匾似乎化出个漩涡,席慕白在那漩涡里拼命扑腾,眼神似个恶鬼,朝席泠直勾勾、湿淋淋地射来。
下晌何盏归衙,没碰见席泠,便叫来郑班头打听,才晓得席泠得罪了定安侯府的公子,被免了教谕之职。
他心内十二分替席泠不平,急匆匆走到席泠家问,听席泠说了前因,在正屋外间气得直拍案:
“好个定安侯府,倚势仗贵,横行欺人!我晓得他们家,世袭的爵位嘛,定安侯原是京师礼部尚书,卸任回南京,两个儿子如今在京师也是身居要职。哼,这才是真正的高门呢,随便一句话,就免了你的职,不得了啊。”
何盏在屋里紧踱两步,陡地又拍案,“可我倒想去问问他们,这样诗书礼乐之家,如何教出这样的子孙?无礼求学不成,就公报私仇在后!”
席泠安坐椅上,早是心如死灰,格外坦然,“照心,多谢你为我不平,你的肝胆,席泠铭记在心。可你就算去问,只怕也不晓得定安侯府的门朝哪里开。”
这样的门户,已不是何盏一个小小主簿、或像他父亲一个应天府推官能够得上的。何盏胸闷气短,却只得长吁一口气,落回椅上,黯然垂首,“那你如何打算呢?”
“还回私塾教书。”席泠摆出手,请他吃茶,笑意有些苦涩,“时有盛衰,木有枯荣,我也只好‘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1’了。”
天近黄昏,斜阳下枯枝败叶,秋草荒凉,一切的屈辱与不甘,都被迫无奈地归为了恬静。
夜来隐隐笙歌,一街之隔的秦淮河,席泠想也不必想,就知道必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1。
他一向身居繁华南京,可自从席慕白死后,与他有关的,就只剩冷墙之外的箫娘。却恐怕,不多久的明天,她也要与他无关了。
墙头碍月,将箫娘的影拽得瘦瘦斜斜,她穿着单薄丁香紫掩襟寝衣,底下是同色纱裤,半散着发,叫夜风拂得似像墙角不知名的野花,孤苦地抱着双臂,把席泠的房门叩响。
顷刻席泠就开了门,从她第一回叩他的门,他开得是一遭比一遭快。
可箫娘没察觉这些细微末节的变化,她更在意别的,譬如:“我有话问你,你实话告诉我听,是不是儒学里的教谕干不成了?”
门外早是香消翠减,西风骤寒,席泠掣着她胳膊将她拽进屋内,擎灯往卧房里去,“三更半夜不睡觉,就是问这个?”
箫娘跟在后头进屋,剥开满榻写满字的纸张,屁股落座,放开胳膊,瘦岩岩,愁浓眉淡,“你不也没睡?不要瞒我,下晌你与何小官人说话,我都听见了。”
“是,得罪了权贵,被免了职。”席泠把灯搁在斑驳的炕桌上,同样穿着套月魄的寝衣裤,料子不如箫娘的好,是一般的苎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