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回顾(二)

娇养祸水 再枯荣 3498 字 2022-09-10

柏通判听罢原委,大松一气,原来就为这点子小事。想那定安侯在京师一向风评不差,不至于为这点小事情与个小小教谕过不去,必定是其子弟仗势欺人,想必他老人家还不晓得其中内情。

如是,柏通判提起股正气之威,把案一拍,“岂有此理!就为这么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毁人仕途。这样的侯门子弟,必难成大器!”

席泠睐目窥他,面上和煦有节,“多谢大人仗义直言。”心内却感可笑,但他把富丽的厅室淡淡扫量,这笑又仿佛是在嘲讽自己——他不也正是因为钻头觅缝,悉心擘画,才能稳坐在这间闳崇兰堂,与这样一副虚伪的嘴脸交锋么?

其实他与这些人并没什么区别,只是钻营的手段不一罢了。总有一天,他也会成为他们其中某位,甚至更胜。

好在他算无遗策,柏通判果然稍稍安心,赏识的目光落过来,“先生既与小儿有救命之恩,我自然当竭力报还。先生放心,这件事情我自当替先生周旋周旋。只是我有一不情之请,还请先生答应。”

席泠忙拔座作揖,“大人言之太重,有什么吩咐,只管交托学生,学生尊办就是。”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这小儿,今年五岁,还未开蒙,想请先生到家来教授他学问。噢、我晓得先生进士出身,教授个五岁小儿,是太过委屈先生才学。先生若嫌,只当我没说过。”

这柏通判亦有算计,暗虑着不能听信席泠一面之词,先将其稳在家中,若外头打听清楚他与虞家的恩怨果然如此简单,再启用不迟。

席泠揣测他所虑,拱手应酬,“大人与学生有知遇之恩,席泠不敢辞。大人若放心,只管把贵公子交给学生就是。”

如此,两面不谋而合,相请入席。

用罢酒饭,柏通判亲自将席泠送出正门外,瞩目他挺括的背脊后头,拖着个斜长嶙峋的影,瞧着那像是无求无欲的年轻皮囊底下无处可遁的欲望。他判兀自笑笑,转背进去了。

下晌的太阳迎面照着席泠,杏花时节,阳光与日浓烈,可他的笑颜却在寸寸凋敝。他遥遥回望人去门空的柏府,挂满灯笼,青天不在,云翳绕宅,像座迷城。

他挣扎了这样久,除了这里,再没别的路可走了。只能在这唯一的歧途上,把从前的信念渐渐踏破、粉碎。

碎了的杏花铺满院,东墙下烟火袅袅,席泠归家时近暮晚,云色略浓。

箫娘在灶烧饭,穿的是黛紫色绉纱对襟,底下青莲色的裙紫得重一些,像枝层层递进的蓝得发紫的睡莲。衬着远山翠黛,云鬟雾鬓,竟有几分闺秀的娴静婉媚。

她刚炸起一瓯鹌鹑,往屋里端,见席泠进院门,忙招呼,“快来,我烧了饭,问了你几句话我就要回去了。”

未几席泠走近正屋,瞧他穿的是一件玉白的圆领袍,她心里疑惑,“你这衣裳哪里来的?我记着你不大穿白色的袍子,也没记得有这件呀……”

打量片刻,她提起眉,心存几分不快,“谁给你做的?”

好像有人给他私自做衣裳,就是剥夺了她的特权一样。

席泠带着倦色淡笑,落到椅上,“除了你,谁还肯给我裁衣裳穿?这是柏通判家大公子的衣裳,我身上打湿了,他家借我穿的。一会子我脱下来洗过,你改日往他家去时带去。”

箫娘心头那点不爽快顷刻烟消,提起唇角,“这样说,事情成了?你还往他家去了?”

席泠将日间息奈庵的事情简说一番,又把柏通判的意思浅说一二:“他有些不放心,大约是要打探了我与定安侯府事情的虚实,才会启用我。这些日子,他请我教授他小儿读书。”

箫娘听后笑得没眼缝,“这徐姑子还算能成事,我没看错她,隔几日,我送二两银子谢她!”

“你还有银子使么?”席泠漠漠启口。

“有的有的,你给我的钱,还搁着一个子使不上呢。”箫娘歪着脸叉着腰,朝老旧的梁上瞧去,像瞧什么远大的抱负,“咱们耐着性子等一等,不怕柏通判不用你。正如你往前告诉我的,他上无要紧靠山,下无得力门生,正比不过陈通判仇通判两个,遇着你,他才不舍得松手呢!”

他掀了衣摆翘着腿,轻睇她一眼,似笑非笑,“这样信得过我?我也没什么了不得。”

“你还没什么了不得?”箫娘兴得满脸骄傲,“我儿,你是二甲进士出身,要不是那时手脚不利索,连状元也做得!你揣测,他要是复用你,会将你提调到哪个官职上?”

席泠兴致索然,“柏府在江宁县,不似陈府、仇府,都在上元县。而上元县县衙里,还没有他柏仲的人,我猜他会在上元县县衙里替我谋个差事。”

听到兴起,箫娘一屁股落到椅上,添了碗白馥馥的饭递给他,“好好好!何小官人在这里的县衙当差,你去了,两个人还有个照应。”

她腮上红扑扑,眼睛烟蒙雾罩,像脱了彩的一副千古遗画,陈旧的颜色里藏着神秘的诱惑力。席泠白日丢失的那些尊严仿佛在她的骄傲里寻回。至于那些碎了的文人理想,比起她亮晶晶的眼,似乎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什么“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不过都是废话。他位卑身贱,自身尚不能顾,更难顾天下。唯顾眼前人吧……

如此般,他把唇弯一弯,问箫娘:“高兴么?”

“高兴!”

箫娘的高兴就是这样简单,有银子使、有好衣裳穿、有能指望的日子。即便她已经有了仇九晋那个指望,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要席泠能站得比所有人都高,不受人欺凌、叫人瞧不起。

这愿望简单得,她无法理解席泠的目中的零落。可她懂得,好像他遗失了什么,总有些怅惘。她无从安慰,把那瓯炸鹌鹑往他面前推推,“你吃饭呀,鹌鹑不是听松园带来的,是我现往街上买的。”

席泠无甚胃口,举起箸儿又搁下,往卧房里去,“你回吧,天晚了。”

那阙背影几分摧颓、几分寂寥,消隐在帘后。箫娘心里止不住抽疼了一下,不想走。大约她走了,就是把他弃在这孤独的困境,像她从前,独自在命运里颠簸,有些不忍落。

却在此刻,窗纱簌簌,风起雷电,阴了小半个时辰的天下起暴雨。箫娘一向最烦下雨的,今日却喜这好雨天留人。

她捡了空碗盛饭,夹了好些菜在里头,一行扒饭,一行拨帘子跟进卧房,大喇喇地坐到榻上,“下雨了,又走不得,我原是想回去吃的,可等不了了,肚子里打饥荒呢。你真不吃么?”

“你吃吧。”席泠瞧她松鼠似的把两个腮鼓起来,潺湲一笑,取了纸笔铺陈研磨,“雨停我叫了轿子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