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郎衣(六)

娇养祸水 再枯荣 5256 字 2022-09-10

她一眼不错地紧窥,瞧见席泠朝门右边招了下手,就有一顶软娇抬过来,停在门口。力夫压了轿,他就轻轻搀着箫娘的胳膊,将她请入轿内。

隐约还听见箫娘一副莺歌似的亮嗓由里头扬出来,“为什么雇轿呀?”

后头,或是他没回话,或是角门阖上了,什么也听不见。露浓只好把绢子揿在胸口,遮掩她那颗摇桃曳李的心,折返来路。

丫头紧跟在身边,忍不住障袂笑了下,“是啊,为什么不雇马车呢?按说,雇一趟驼人的马车,可比雇轿子价低些,轿子四个人嘛。都说这泠官人贫寒,未必也是那惯常大手大脚耍钱的?啧啧、我瞧着可不大像啊。”

“瞧你眼皮子浅得。”露浓扭来一张粉靥带霞的脸,嗔她一眼,“你只看着雇马车价低,怎的就没想想,这会是冬天,路上恐怕结霜,是马蹄子稳当还是人的脚稳当?那马蹄子打滑了可是不管你人的死活,轿夫的脚的若打滑,得先顾着轿子里的人呢。”

丫头恍然大悟,回首向角门笑了笑,“真是想不到,泠官人还是个体贴周道的男人,连待个没名没分的继母都如此孝敬有礼,往后娶了妻,还不把夫人捧到天上去?姑娘的眼光果然不错!”

迎头转来,兜了露浓羞答答的一个巴掌,轻拍在她额心,“乱说话、该打!”

“姑娘与我还害什么臊呀?方才远远的,虽没瞧轻相貌,可单看那副风姿,相貌必定不会差,比京里那些个世家子弟气度好不少。嗳,咱们在京瞧见过那么些公子,我冷眼比较,都不如这泠官人,姑娘赶紧去给老太太说了,省得老爷太太在京,还替姑娘四处相看,到时候阴差阳错,姑娘哪里哭去?”

不觉把露浓的心事提起来,黛眉低颦,心神缭乱。一连几日愁心难舒,恍恍混进十二月里去。

年下忙起来,走亲访友的不少,侯府自然权贵往来不断。这日是南直隶兵部尚书家的老夫人携长孙来拜见。那金公子外头与老侯爷并虞敏之坐了会,转到后宅来见礼。

虞老太太听说他正是适婚年纪,瞧瞧使人去请露浓躲在卧房里瞧。

露浓辞不过,只得与丫头藏身老太太房中,比及听见金公子的声音,将卧房帘子挑开一条缝往外瞧。金公子二十上下的年纪,相貌倒是斯斯文文的,为人又谦卑有礼,只是实在难入露浓的眼。

待人辞去后,老太太使她出来问:“这一个怎么样呢?敏之说起,也是南京城有名的才子,有个举人功名在身,只等来年去往顺天府考个进士出来,前程也差不到哪里去。他父亲南直隶的兵部尚书,也是要紧的差事。”

露浓秋水轻剪,有些无趣,“祖母的眼光自然不差,只是孙女还不想嫁人,还想再守着祖父祖母几年。”

“你不小了呢,转眼就要十九的姑娘了,祖母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你父亲都能走路了。到底是哪里不如意,你告诉祖母听,祖母给你做主。”

露浓哪里好说?支支吾吾地别过腰,只把春山半蹙,似有天大的心事不好启齿。

老太太心知女儿家脸皮薄,便将贴身的丫头叫到跟前来问:“你姑娘是有什么心事,你只管告诉我听。倘或你不说,先将你打死!”

丫头听见拐杖咚咚振了两声,忙捉裙跪下,趁势说来:“姑娘、姑娘确有一椿心事不好对人提起,只怕失了老太爷老太太的规矩,连对我也不曾说起过。只是我从小伺候姑娘,姑娘的心事还猜不着,就算白跟了姑娘一场了。”

老太太又将拐杖振地两下,“到底什么事,你只管说!”

“姑娘,姑娘因在京时,拜读过一位先生的文章,从此、从此就有些……咱们回南京,听说那位先生家就在南京。姑娘为着这件事,一连好些日子茶饭不思,人也清瘦了。老太太疼姑娘,姑娘不敢说,我却要说一说,求老太太为姑娘做主!”

说毕,丫头连磕了几个头,老太太略想想,歪着眼瞧露浓,笑了笑,“我当是什么事情,那先生叫什么?哪位大人家的?少不得我使人去打听打听。”

露浓方把腰搦转回来,满面羞红,“叫席泠,就是敏之上年说起的那位先生,听说如今在上元县任县丞。”

“县丞?”老太太提起眉来,淡淡攒愁,“家中呢?他父亲是在哪个衙门当差?”

露浓不好再讲,老太太想一想,使她先回房去。入夜趁老侯爷回来,只向他打听。偏老侯爷素日只与南直隶六部的人来往,这等末等小官,哪里听过?只好又使虞敏之来问。

那虞敏之吃了几杯酒回来,将毛茸茸的狐皮大氅一解,挥得粉甃间烛火偏颤,走到熏笼前烤手,“我早就说,姐姐待人家有几分心思,祖母还不信,如今可不,她自己也来说了。”

老侯爷在榻上洗脚,瞪着眼撩他一脚水,“不要说你姐姐的玩笑,再敢乱说,家法打你!你只说,那个席泠的家世如何,父亲哪里为官,母亲是谁家的,祖上官高何职,人品相貌如何。”

“呵,父亲哪里为官?”敏之好笑着落到下首椅上,“他父亲在阎罗王设的赌局上头任一个常胜将军,母亲在白眉大神座下任个风月大王,祖上早败得根也没了。”

老侯爷不由把松弛的额心紧蹙。敏之笑了笑,又咂嘴,“他就是那年被内阁放回家待命的那个穷进士,回南京这二三年,好容易才谋了个县丞的差事,论相貌嘛,倒是举世无双,人品嘛,太孤孑清高了些,连孙儿的面子也不给。”

“原来是他……”老侯爷捋着一把须,缓缓点头。

老太太听见如此说,忙欠身,“你晓得他?”

“在京时听见说过,读过他在京时写的一篇文章,当时朝廷要推行‘一条鞭法’,他在文章里提出些弊端,见解十分独到。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当时他这篇文章,被当时陈少保的儿子抄了去,署了他的姓名,还在太转运司谋了个官当。好些人晓得这件事,却不好坏了陈少保的脸面,都装聋作哑。这个席泠就算晓得,也没地方说理。我看此子倒是个可造之材,只是家世到底太不配。”

老太太点头附和,“那你的意思,叫露浓打消这个念头?依旧寻别的去?”

不想老侯爷将手一抬,截断了她的思虑,“我的意思是,再看看,外头也瞧着,只是不要对人明讲,免得事情不成,彼此下不来台。”

说到此节,凝重了眼色,“前些时江南巡抚林戴文给我来了封书信,说大约开春要回南京,届时要来拜访我这位昔日老师。依我看,苏浙两地是税收重地,新策刚推行一年,他不在苏州好好呆着,要回南京来,必定是有密令在身,大概是南京这边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办。”

老太太乜他一眼,“你都向朝廷告老归乡了,还管这些事情做什么?再大的事情,也与你无关,你少操这些闲心!”

“啧、我又没说我要去管这些闲事。我的意思是,倘或果然如我所料,南京地方上少不得要换一换血,就看这个席泠能不能从这乱局里头杀将出来,一飞冲天。倘或我看他不错,届时再告诉北京府里头,把露浓的事情定下来。”

敏之稍嗤,“哼,就算南京地方上要洗牌,与他一个县丞什么相干?他再飞,还能一步登天不成?我倒不看中他这些,只要他待姐姐好,少不得我们虞家提携他;他要是待姐姐不好,就算天王老子,我也瞧他不上!”

这些话传到露浓耳朵里,似月儿藏在云中,躲在绣阁里羞笑。

丫头在身前打趣,“姑娘如今暂且把心搁下,泠官人再是不济,也能从上元县衙门混到应天府去。单凭自身,年纪轻轻的就要做到五六品的官,就是老太爷也得另眼相看。”

露浓歪在榻上,轻剔银釭,把一簇火苗潺潺地挑起来,点亮一个如花婉媚的笑,“连祖父也称他的文章好,可见他有大才。我自小在京师里长大,王孙公子席上见过不少,他们有什么好?不过是仗着父亲祖父的威名,好一些的不学无术,秉性坏一些的在外头仪势仗贵作威作福。哼,我偏就瞧不上这起仰仗家世、靠父母亲朋往上爬的人,正有本事,自己也能混出头。只有席泠,他称我的心。”

更阑悄悄正好眠,她却从上月老远望见席泠那一则身影起,就像怀揣一个雀跃的梦,时不时跳出来把她挑逗一下,叫她一夜睡得比一夜难眠。

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一片深似海的影,就想方设法地要靠近他一些。因此问起:“箫娘怎的好些日子不往咱们家来?上回她走时,我有没有说使她来,有巾子托她做?”

“说过了,我都听见了,她还应了呢。”丫头端来碗热腾腾的燕窝搁在炕桌上,珊珊落座,“大约是年关将至,她有些忙,抽不出空闲。明日我打发人去他家中问一问。”

次日果然打发个小厮去请,谁知席家院门紧锁,墙外喊两声,无人应答。

原来是位南京做粮油声音富户孝敬了席泠些鸡鸭鱼肉,并两只小香猪。箫娘烧了一只,一半留着给绿蟾,一半装在篮子里,好容易雇了两车,大早就往元家送去。

席泠往衙门去,与箫娘在巷口街上分别,一再对赶车的汉子嘱咐,“不赶时候,路上稳当些。”

箫娘撅着个嘴挑开前帘,“晓得了,说多少遍才罢?”

席泠稍退一步,挑开车窗的棉帘子,“衙门里交代完,就在家歇到年后。”

这意思,两个人要同进同出朝夕相对好些日,箫娘想到那懒吃懒睡的日子,心比蜜甜,又对他交代,“你午晌归家,街尾有个卖黄糕麋的摊,你买些回来我吃。”

席泠将灯举在窗畔,照照她被汤婆子捂得粉扑扑的脸,点头应下,让了车去。

踅至元家,日头黄澄澄地冒出来,元家一干小姐丫头在园子里踢毽子耍子。箫娘一径走到太太房中,赶上她在吃早饭,忙把篮子交于丫头,“拿到厨房里热了来,太太好吃的。”

“是什么?”太太在暖炕上问,喊她过来坐,吩咐丫头添碗筷。

“是一个做生意的老爷孝敬泠哥儿的小香猪,拢共两只,一只我大早起来烧了,一半拿来与你,一半与隔壁陶家。另一只我们家一半,一半给何小官人吃去。”

元太太捧着碗,媚眼横嗔,“你难得几样好东西,平白又给我做哪样,自家留着招待亲友嚜。”

“有好处,我不想着你,却想谁呢?”

太太回嗔作喜,吩咐丫头说:“热了劈下一些,给二娘屋里送去,老爷在她屋里吃饭,叫他们一道用些。再劈下一些预备着老爷下晌招呼那老道士。”

箫娘盘着腿儿,细观她面色红润,秋波如水,料想她同那周大官人正是个如鱼得水,如今有好的,连家中小妾也惦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