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泠挂着满脸淋漓的水珠沉目,接了帖来瞧,果然是林戴文请他往下处小聚,言辞里不似先前公事公办的疏离,显得有几分亲近。
这倒是怪事,席泠握着帖在树下踱了几步,思了又思。箫娘在眼前蹙眉,“你不就是在想法子搭上这位江南巡抚么?怎的他来请,你却不高兴?”
“好端端的,请我做什么?”像是自问。高高在上的林戴文前些时看他还带着一点轻蔑,这时候忽然把正眼落来,到底是个什么缘故?
箫娘仰着脸在他眼皮底下琢磨他,他也微仰着头琢磨别的,绿得发暗的密叶里藏着千万只蝉,撕碎他的瞳孔,散落成满脸水光。晃得箫娘心也碎成细小的水晶,咕噜噜滚着涌着,是对他满满的崇拜。
隔日席泠就换身靛青的直身,束发挽髻,去到林戴文的别馆。门上才报了姓名来意,老管家便亲自来迎,将席泠引到一间书斋。
书斋四面风窗,有一扇未开,正墙上便落下一片棂心的阳光,一角刚好落在一方檀色匾额的角落,绿漆题着“凡麓居士”四字。席泠听说过,凡麓居士乃林戴文的号,听起来似仙非仙,似尘非尘,很是有些意思。
底下是一张海案,笔墨纸砚琳琅满目,又堆叠着各样名家字帖,席泠正冷眼细观,倏闻门外沉敛的脚步声,“此番到南京,原不想惊动人,不想这些人耳报神倒快,日日来访,乱七八糟的送些东西,叫人难推脱,好在都是些纸墨之物。”
席泠余光瞥一样案角放着的一只水晶砚,心下笑了笑,上前拜礼,“卑职无礼,扰了大人安休。”
“无妨,请坐。”林戴文穿一件黛紫的素罗氅衣,里头是普蓝的直身,未系绦带,显得分外随意。
随意即显得几分亲近,愈发叫席泠有些琢磨不清,只得见礼而坐。稍刻看了茶果,林戴文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捋着须笑,“前两回见,人多嘴杂的,倒没细瞧席县丞。今日一瞧,原来是这样一番风流人物,真是世间难寻。”
席泠要起身作揖,林戴文压一压手掌,在对过太师椅上歪了身,“元澜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提起公事,席泠格外沉稳,不疾不徐地禀明,“大人与户部核账的风声已经走漏出去,前些日我借机敲了敲元澜,他是个官场万年的滑头,身上似裹了油,什么脏水都沾不到他身上。我想,他一定会细思我的话,或许要不了几日,就会去探陶知行的口风。”
林戴文倚着扶手若有所思地笑睇他,把头轻点,“何齐说仇家那边没甚动静,上面的人越沉得住,底下元澜这些人就越慌,生怕罪名只落到他这些小喽啰身上。与人打交代,实则就是拿捏人心,你倒很懂这一点,看来前途无量啊。”
最尾一句,叫席泠提起十八般心眼,谁说得清,他这是随口称赞还是个隐隐绰绰的暗示?但他能肯定,他今日请他来,绝非只谈公事。
果然,再论两刻,林戴文面上越发松快起来,甚至外氅松松挂在肩头,也不去掣,歪歪斜斜靠着椅背,把扶手上的如意头摩挲两下,“我这里有件事要托你。”
席泠掩下惊疑,从容拱手,“但凭大人吩咐。”
“虞家老侯爷下月要祭祖,我从前是他的学生,他托我写一篇祭文。我手上忙,听说你的祭文写得极好,想请你代劳,写下一篇,回头我好向老侯爷交差。不知席县丞有没有什么作难的地方?”
席泠虽有疑惑,面上不好推迟,“卑职乐意效劳。”
闻言,林戴文撑膝起身,慢悠悠走到椅前,拍一拍他的肩,用一种轻盈的赏识目光垂睨他,“雏凤清于老凤声,好好干,前途深远。”
这两句意味深长,席泠独自嚼磨一番,后起而去。此番归到衙门,适逢一场阴雨,不大不小湿人衣,街上行人履舄忙乱奔走。席泠抬手掩着脑袋,跑到庄严的大门底下,正撞见仇九晋走出来,这个时辰想来是要归家。
席泠打了拱手,就要错身而去,仇九晋却将他喊住,剪着一只手,“这个时候席翁还回衙门做什么,又下着雨,天大的事情明日再办也不迟,先回家吧。”
“衙内有下行几个村的防洪公文还没拟完,老爷瞧这天,一场雨接一场雨的下,郊外各村恐有滑坡之迹。不防范着,伤了人或压了田,都不好交代。”
仇九晋稍稍点头,讪笑了声,“席翁总是心系百姓。”言罢,他把剪在身后的袖口捏了捏,笑意阑珊,“老夫人贵体安康?”
距他上回问这话已时过许久,好似时过了千年。席泠观他,发现他在身上仿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双怨懑的眼,业已蹉跎得了无生气,黯淡无光。
大约他是听见林戴文与户部核账的干系,有些灰心之意。席泠忽然对他生出几分同情,不论是场面的同僚或是暗涌下的政敌,其实他们都是一样的,在名利的漩涡里深陷。
他收起了从前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态,如实告诉:“很好,不过天气炎热,有些抱怨。”
闻言,仇九晋俄延半晌,向席泠作了个揖,“多谢。”
他由石磴上缓慢走下去,席泠在门下回首,看见雨水袭击了他萧条的身影,他却走得不疾不徐。马车前的小厮忙擎伞过来接引,他却轻轻拂开。乌纱帽的帽翅汇集着成渠的水,下在他肩头,下在他湿漉漉的背后。
这一刻,仿佛有一捧火将他烧成一捧灰烬,剩下一缕残魄,被一根绳索牵引着,无知无觉地隐没在无人的雨街。
席泠抬头望一眼阴霾的天,潮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晚间,他就将此事告诉了箫娘。箫娘听后,拔下髻上一根细细的银簪,伏在案上剔灯,火光在她眼里轻轻跃起来,罩着她似明似暗的笑意,“他是个可怜人。”
席泠歪在窗畔撑着额角,槛窗大开,沥沥的空气里垂着徐徐凉风,天上一月如水,繁星长河下,他笑了笑,“谁不是呢?”
“我还在他家的时候就晓得。”箫娘歪在臂弯里笑,头一回认真与他说起仇九晋,“外人看他是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可暗地里,他也不那么风光。他爹年轻时候很是有些出息,十八岁上头就入仕,就是苦于家里清贫,没钱通关系找门路,在县衙里头做个主簿,一干就干到二十出头。”
讲到此节,席泠也伏在案上,近近调笑,“听起来与我有些像。”
“你别打岔嘛!”箫娘翻个眼皮,又沉下去,“那时候云家老爷,噢、就是如今的南直隶礼部侍郎云大人,还在应天府做治中。他爹左思右想,就将注意打到这云老爷身上,却没个东西去打点他。偏云老爷有个千金小姐,最是宠爱。他爹就起了法子,那年元宵,趁小姐外出走百病,就去煽惑小姐,一来二去,外头传出风声来,元老爷无法,只得把女儿嫁给他。”
席泠觉察到她几分意冷,故意皱眉逗她,“这勉强算是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什么呀?”箫娘额心骤聚,满目不屑,“后头他娘才晓得,那些风言风语就是他爹散出去的!就为了叫这云家下不来台,只能把女儿嫁给他!他娘惊觉上了当,为时晚了,已成了夫妻,又生了孩儿,还能怎么办呢?就一日比一日消沉灰心,他爹起先安慰,后头就不大管了,纳妾养小的,一样没耽误。夫妻俩愈发长长久久离着心,他与兄弟们,就都丢给了奶母子照管。”
席泠端起腰来,倚回窗畔,噙着抹凉的笑,“有人照管总是好的。”
箫娘想想,把眼高高地仰起,“到底是有父母形同没父母好,还是没父母的好,谁说得清?个中滋味,自己体会罢了。我记得我十来岁刚进他们家的时候,就听见说大公子病了,是个什么急症,府里头下人都惊慌起来,只有老爷太太不慌,使唤了大夫,没去瞧一眼。说是他想见父母,一夜往他爹院里跑四五趟,他爹那会是忙着升通判,日夜在外头应酬不着家。他这样跑,叫风一吹,病得险些没了命。”
说到此节,她笑了笑,撑案端起腰,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簪子挑灯芯,“那一回夜里,他栽倒在园子里,是我喊醒的他。我们就是这样说上话的,否则,我一个买进来学戏的丫头,又不往跟前伺候,哪里攀得上主子?”
席泠睇她半日,朝她招招手,“过来。”
箫娘就爬进他怀里,背倚着他的胸膛,在怀里动来动去,总算寻了个松快的姿势,望着天上的月亮。席泠把她的手揉两下,温柔地笑,“你这个人实则心软得很,女人都心软。”
院墙碍月,树荫婆娑,箫娘趴在窗台上,看见墙角蔓延来的那些苍苔变得黑漆漆的,响彻鬼魅的虫鸣。令她想起云氏那张秾艳而枯萎的脸,你永远在她脸上寻不见一点落败的痕迹,可它就是毫无生机。她的眼是死的、笑是死的、心是死的。
箫娘不由笑叹,“女人是不是都心软我说不准,可我晓得,女人都是为爱而生,因爱而死的。”
席泠歪着脸掐一掐她的腮,“谁不是呢?”
她把嘴一撇,有些轻蔑,“男人就不是,男人生下来是为财、为权。”
“你这话说错了,”席泠笑笑,“为财也好为权也罢,不过都是为了得到世人的敬重,要让人不能漠视他,将他铭记在心上。那么多人拼死了去创一个丰功伟业,也不过是为了让历史记住他。”
箫娘懵懵懂懂,“那你呢?”
“我?”席泠笑吁一口气,笑意逐渐凝重,“一半为你,一半为我自己。”
箫娘仍有些不懂,但“一半为她”,她就很高兴了。人是多么自私自利啊,肯拿出生命的一半供给另一人,业已是得天独厚的殊荣。
她告诫自己,不能再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