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乱(四)

娇养祸水 再枯荣 5084 字 2022-09-10

席泠了解了她,在任何困苦面前,她确实不爱哭,却在渺弱的幸福面前,她常常是泪花染眼。但他不去拆穿她,尽量维护她的体面。

箫娘沉默片刻,又无声笑起来,心里恨不能流光飞逝,到他娶她那天。一急起来,就免不得露了马脚,“其实,也不必大排筵席宴请那么些亲友的,我这个人,不好热闹,清清静静的,请何小官人与绿蟾、晴芳、元太太这些人来坐坐就好了。”

“你不好热闹?”席泠望着房粱,老木头上隐隐跳跃着微弱的烛光,他也隐隐笑着,“谁家操办个席面,你都恨不能立时坐上去朝在场的人打个秋风,还不爱热闹?”

“胡说八道!”箫娘撅着嘴坐起来,“我那是为了银子,可不是真心喜欢与她们凑在一处!若论起清高来,我就是头一个!才不愿意与她们扎堆一处说东家长西家短的。”

席泠将手枕在脑后,目光将她照个清清楚楚,嘴上哄她,“我说错了,你是不染尘嚣,神仙下凡。”

夸得箫娘心虚,趴向窗台,望向月色蒙蒙的院子,树密虫鸣处,清宵风细细。她悠闲地撇撇嘴,“不敢当,要论神仙下凡,一个是绿蟾,一个是当属虞露浓。”

蓦地就把席泠早前的遭遇提起来,他坐起身,一臂自身后环住她,一手撑在窗台,“我险些往了告诉你一椿事,我今日往虞家去了一趟。”

箫娘乍惊,端起腰,“你往虞家去做什么?”

“是江南巡抚引我去的,见过了虞老侯爷,说了一番话。我辩出些意思,他家大约是想招揽我。怪道你从前总问我认不认得那位露浓小姐。”他牵着嘴角笑,有些无所谓的态度。

箫娘却很是有所谓,“那你见过虞露浓了么?”

“见着了。”席泠淡淡颔首。

即便他漠然如此,箫娘仍旧提着心。她想起虞露浓那让人过目难忘的美貌,以及她温婉的气度谈吐,就有些如鲠在喉,“那你觉得她好么?”

“好不好与我什么相干呢?”

“我就要晓得嚜!”箫娘撒起娇,把他两片敞开的衣襟攥住,瞪着眼,“你就照直说,她美不美,是不是难得一见相貌?”

席泠无奈长吁,“美,的确是难得一见。”

箫娘松了手,萧瑟地伏在窗畔。杏树底下好像浮着只萤火虫,盈盈弱弱地闪着微光。她刚刚到手的甜蜜恍如那一点浮光,飘忽渺茫,渐渐有酸楚阗在心间。

就拿一万个她与露浓比,也比不过的。

席泠觉察她小小的失意,也伏在窗台,在她旁边笑了笑,“你非要问我她美不美,我又不会对你说谎,只好照实说了。”

“我又没怨你。”箫娘咕哝一句。

这就是埋怨,只是不知该冲谁。席泠心领神会,朝那轮月亮抬抬下颌,“你瞧月宫美不美?”

“美。”

“这个虞露浓的美,对我来说就像月宫。”箫娘不明白,歪枕着脸睇他。他抚一抚她虚笼慵乱的发髻,“你学戏的,晓得无数传奇故事里,琼楼仙宫的多少神仙下凡来,只为浸在这凡俗的七情六欲里。就是这个道理,她美虽美,在我眼中,却是空的冷的。我要的,是你这俗世的烟火,实实在在的茶饭饱暖。”

箫娘笑了,剜他一眼,“噢,照你这样讲,她是天上的神仙,我是地上乱窜的烧火丫头,怎么比,也还是她比我好囖?”

“你比她好。”席泠欹在窗框,回以一个狡诈的笑,“你钻来钻去,不就要这一句么?”

箫娘趁势蹬了他一脚,嘻嘻地望回窗外。那杏树又变成懒懒的模样,慢悠悠地摇着叶,世间只剩了这座落魄的院宇,陈旧的屋檐底下,他们慢悠悠地说着话。

他们都以为虞家已经辨出了席泠的婉拒之意,没大挂在心上。熟料隔得几日,虞家常来摧唤的那位婆子又登门。

时尚未午,箫娘在灶上预备烧午饭,见婆子来,只得先去瀹茶款待。

婆子如往常一般,说是姑娘请她往家说话。几不曾想,箫娘倒难得推脱起来,“烦妈妈回去说一声,我这里有些抽不开身,先是赵家二娘的生辰,请了我去;紧着又是吴家小儿满月,他家太太托我做些包礼的绢子,我到此刻还好些未做完呢。等我这几日忙完,再去瞧姑娘老太太。”

那婆子因在家听说了箫娘与席泠似有些说不清,姑娘又是要请她去问话,料想请不去,不知如何挨斥责。便不容她推,只顾着劝说:“你这些没要紧的事情且先放一放吧,我们姑娘使我来请,我若请不着,回去不知如何罚我,你就当体谅体谅老婆子一回嚜。”

箫娘端了瓯瓜子来请她吃,笑着耍滑头,“虽说是没要紧的差事,可到底是先就应了人,这会子又说放了,哪里好向人交代呢?您老也体谅体谅我,我就靠着这些门户里的奶奶太太门混口饭吃,招她们厌烦了,我往后如何处事?”

见说她不动,婆子抻直腰,将刚抓的一把瓜子冷冷拍回碟子里,“我可把话给你捎来了,去不去么,你自家掂量着办。可我多句嘴,我们老太爷虽说不在朝中做官了,那也是永世的侯爷,膝下几个儿子还在京中担着要职。你们泠官人,如今也不过是县丞,真叫家里头这些个尊主觉着你们不给脸面,恼了,如何是好?”

说到这步田地,就是不想去也得去了。箫娘只好应下,“瞧您说的,怎的就恼啊气的起来?您容我换身衣裳,这就与您走一遭!”

婆子便笑着点头,在院中坐等一阵,见箫娘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来,穿的嫩绿的掩襟长衫,底下半露着鹅黄裙,一双白绫金线锁边的平底鞋,鞋头扣着如意头的纹。

婆子夸赞两句,心里却嘲她年轻爱卖弄,才把个未娶妻的汉子勾了魂去。

箫娘还不知这里头的事,听席泠说虞家没明言,他也不好明拒,只在话里婉推了过去。只道露浓请她去,少不得同往常一般,是为打探席泠的事情。

与婆子未乘轿坐车,往秦淮河沿岸过来。近日连雨,岸上淹了些,倒不深,却混了好些黄浆泥土的,踩得箫娘满鞋的泥泞。

遐暨露浓房中,还未进,里头就有丫头急急喊,“哎唷你那一鞋的泥,且别进来,待我寻双鞋来你换上再进。”

从前下雨也来过几遭,还是头一遭听见喊她换了鞋子进去的。她面上不好得罪,只好候着。

不一时换了双不知谁不穿的鞋进去,巧见露浓卧房里打帘子出来,比往日愈发笑盈盈的,“嫂子在家忙什么,不去请,就一连好些日不往我这里来。”

两个榻前碰了头,箫娘还按与婆子说的那些托词回她。露浓听后点头,请她榻上坐,款待茶果。

趁她吃茶,露浓暗睇她一眼,“前些时我祖父托江南巡抚林大人写一篇祭文,林大人脱不开身,又转托了泠官人。泠官人写了,与林大人一同往我家来了一趟,祖父瞧见那祭文,连赞了他好些时日。不知这事情他回去,有没有同嫂子说起?”

箫娘急着应,不留心烫了舌,忙打着扇扇一阵,“说了说了,亏得老太爷肯关照。”

“又说这样的客套话做什么呢?”露浓捡起把锦绣纨扇,扇一扇,墙根底下的阳光又轻退一寸,正午了。

她招呼着丫头摆饭,眼望窗外一树玉兰,褪了白花,今番正值枝繁叶茂,在窗户上摇金,偶然折几点碎的光斑在露浓身上,好像细碎的微弱的快乐,“说起泠官人往我们家来那天,赶上我往祖母屋里去,正巧在园中迎面撞见他。那天下了雨,路上滑滑的,我不留神滑了下,险些跌跤,亏得叫他搀住了!”

箫娘倒是头回听见这桩事,睐目看她,白嫩的脸皮上嫣然粉旭,被微动的一点阳光照出细细的绒毛,像颗甜滋滋的蜜桃。

她心里却像嚼着杏,有些酸。

露浓没听见她搭讪,眼波轻横过来,“这一碰面呀,我倒是有些明白你了。”

这话掐头去尾的,很让人迷糊。箫娘暗暗辨出几分意思,装傻充愣傻呵呵一笑,“姑娘明白什么?”

倒把露浓问得不能出口,止住扇默了须臾,复笑,“没什么,就是明白,你素日总‘泠哥儿’长‘泠哥儿’短的,见了才晓得,的确是位栋梁之材,怪道你日日就指望着他有大前程。”

仍有歧意,箫娘咂摸稍刻,摇起扇,“我不指望他还指望谁呢?我无亲无故,就这么个靠得住的人。”

“嫂子就没想过,另嫁?”话套话的,露浓趁势问她打算,“要我说,嫂子如此年轻,又与席家老爷未成礼过户的,还算是头婚。嫂子又生得不比人差,要捡个年轻的头婚的男人,还怕捡不着?别说寻常人户里头婚的年轻男人,就是身上有功名的在衙门里当差的,也配得上。”

箫娘障扇巧笑,“哟,姑娘如此抬举我?我出身寒微,打小就做丫头做戏子,哪配得上那起人?我呀,什么多余的都不想,只想着好好守着家里守着泠哥儿,等他出息了,我还愁什么?”

三言两语,四两拨转千斤,细细针锋就巧妙地藏在这满室的闲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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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2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