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难(七)

娇养祸水 再枯荣 5188 字 2022-09-10

新宅子打从买下那天起,席泠就差人收拾着,等搬过来,也不过是花个两三日调停东西摆放。

他们住在处叫“望露”的院子里,东边的两间屋子给上夜的丫头住着,西厢是他们的卧房,与正屋不通。箫娘花了半日收拾卧房,门右边月洞罩屏隔着床和圆案,窗户底下一张榻。左边花罩屏里搁着一张宽宽的书案,满墙的书,给席泠素日写字使用。

箫娘吩咐管家买了些好的笔墨纸张进来。管家就是晴芳的男人,自赎了这两口进来,晴芳管着后头的一应琐事,她男人管着外头一干事物。

再有他男人有个兄弟,叫季连的,箫娘想着安插给席泠做小厮。席泠却道:“我并没有什么要紧事情要个人跟进跟出。”

“你总要个人赶车吧?”箫娘翻着眼皮,一心要安插,“况且你在外头有个什么事,也有人往家给我传话啊。”

席泠不再推脱,此事便混过去。因晴芳男人识字,笔墨方面大约是懂一些,箫娘便使他买了些上好的文房之物。其中一个洮河砚,竹青的颜色,边上雕刻浪纹。

她捧给席泠瞧,“听说是名砚,我也不懂,一定是好用的。”

席泠略看一眼,搁在案上,“什么都使得,这些东西怎么都是用,也不见得用了这些好东西,就能成个能人,写出精妙绝伦的文章来。胸中有学问,不在这些东西上头,我不挑剔。”

“那哪成?”箫娘追在他背后,一径往右边榻上坐,“上回虞露浓到咱们家去,瞧见你那些文房使用的东西,话里还替你抱屈起来。好似我只顾自家吃穿要好的,不管你,随你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哼,我又不懂这些,哪里晓得个好坏?”

一席话说得又是瘪嘴又是翻眼的,簌簌摇着扇,喁喁不休,“从前家里不好过,这些东西又费钱,倒罢了。如今咱们又不是用不起,你做什么不用好的?就要用!”

席泠推开窗,廊中间那块空着的地方被苍藓碧痕覆盖,满地密匝的竹荫,如在山野清凉。他背倚窗台,风拂散了他鬓角一缕细碎的发,隽逸地飘摇着。

这时衙内刚归家,换了补服,松松地系着墨绿的道袍,斜映着那片竹林,像个野游的仙人,沉敛悠远,“不是钱的事,我一向不讲究这些,能使用就成了。你若喜欢,随你去买吧。”

话说到这里,箫娘向窗外斜飞一眼,望着对面廊下扎堆说话的丫头,她们叽叽喳喳的,显得这屋里格外静。她望着她们,偶然察觉,她们也在偷么往这窗户里看。

也不是头一遭了,这些十四五六岁的丫头正值个芳心蠢动的年纪,时时避着箫娘,把席泠望着。

箫娘心里有些不自在,说话也不耐烦,把扇松松地坠在指间,“我才不喜欢,我又不懂这些。只是虞露浓,生怕我亏待了你似的。我倒好笑了,巴巴跑到我家里,暗里抱怨起我亏待了我的男人!就算我亏待了我的男人,跟她什么相干?”

席泠无声地笑,伸出手要拉她到怀里,“谁的男人?”

她顾及外头那些半大的姑娘,高傲地抬着下颌,“我不,热得很。”

他抓住她的腕子狠掣一把,箫娘惊叫一声,只怕跌在炕桌上,谁知又被他托着腰,稳稳抱了过去,“你愈发矜贵起来了。你生她的气,与我什么相干,怎么就刁难起我来?你方才讲谁的男人?”

“她是为你抱不平呢!”箫娘趁势用扇拍在他胸膛上,有些羞,回避着“谁的男人”这一话题。可暗里撅着嘴,细细看他。

他生得很白,两边的轮廓像一把利刀斜斜地朝下削去,到下颌角,刀钝了,有明显的棱,刀一斜,又狠狠劈下去。高高的鼻梁连着眉骨,浓而不乱的眉毛下陷进去一对眼窝,深不见底的漆黑的眼,黑白森严的脸上只有嘴巴上有浅浅的檀色。

箫娘想,刻他的时候,神仙必定硬着心肠,把他削出一种严酷的凛然。后来神仙又不忍心,赐予他唇上那一点颜色,使他的冷峻似罩上了一层雾,多了点迷幻的柔美。

“看你男人什么呢?”他歪着眼,目光轻浮,瞳孔里的一点亮光,似针尖,戳在人心里,必定见血。

箫娘坐在他搁平的那条腿上,他喜欢这么抱她,像抱个孩子似的。箫娘抱着膝盖,垂下眼看她干干净净的绣鞋尖,“你往后官做大了,到了皇帝老爷跟前,叫他的闺女瞧上了怎么办?那时候,可就由不得你我了。”

“皇上就两位公主,已经嫁了人了。”席泠扶着她弯曲的背,无所谓地笑了笑,“况且我没那么好,只是你看我好。”

“谁说的?”箫娘扬起眼要替他辩白。可忽然又怕他得意,又急转了个白眼,“倒也是,你也没那么好,别猖狂!”

席泠笑叹,“我从没说过我好。”他仰枕在窗台,阖着眼,廊尽头的竹影落一点在他的眼皮上,额线外,是地上的斑驳绿荫,像一张绿色的薄衾朝他盖下来。他摸了她袖管子里的手绢,盖在脸上,隔了一会,似乎睡着了。

屋里炉篆微醺,帘影轻盈,箫娘也不去吵他。对面廊下那几个丫头,眼往这里睇得更勤,她们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席泠?

箫娘缩在他怀里,侧脸贴在他胸膛上,听见他沉稳的心跳。这时节整个南京城潮气重,闷热,人人身上都黏着汗。好在富贵人家时时洗澡,身上自然干爽。

可席泠爱出汗,汗黏在他皮肤上,风一吹,把他吹凉。不怪箫娘贴着他也不觉热,除了他的皮肤,他不爱说话,不浮躁,不吵闹,贴着他人心也跟着静怡许多。

偶然他又蹦出一句话,手摸着她的腰,“你瘦了些。”

箫娘探起头,“你没睡着啊?”帕子底下他到底睁没睁眼,不知道,反正是又不讲话了。箫娘剜他高仰的下颌一眼,“天气热了,我总要瘦的。我晓得,你们男人喜欢丰腴些的女人。”

他哼着笑了两声,流淌着一缕情慾。丰腴些,看着饱满,像片润的土地,摸上去,是黄昏里浓厚的苔藓,带着夜露,丰厚绵软,好像埋什么进去,都是紧实安全的。

他说:“你瞧着瘦,骨头却小,也是软的。”

说得箫娘羞着打他两下,又侧偎在他怀里,懒洋洋地举着扇,透过细细的绢纱朦朦胧胧地瞧她的新房间。

门对着的香案上供着花瓶,插着几枝素心兰,白白的花参差不齐,似待飞的仙鹤,暂歇在浓绿的山间。屋里的光线在草绿的绢丝扇后头,整个黯淡了一层,暗得好像没那么热了。但鎏金铜盆里的冰却在迅速的消融,从棱角分明融成了圆润光秃的形状。

镂雕的罩屏后头忽然钻出个人影,唬得箫娘连滚带爬由席泠腿上下来。抬眼看,是新买的丫头,伶伶俐俐地模样,在跟前福身,“老爷太太,吃饭了。”

箫娘将席泠的手臂摇一摇,“别睡了,吃午饭了。”

园子里买了厨子使唤,从此后不必箫娘与柴米油盐打转。她有些不适应,心里也有些空,果然是享不了福的命。她朝窗外瞧,丫头们还在进进出出的摆饭,还不急,她先认认跟前的丫头,“你是叫什么来着?”

“回太太,叫素心。”

这素心也是这回南京城里被罢的官员家里的奴婢,好巧不巧,云侍郎家出来的,大户人家的丫头,很是懂规矩。箫娘上下看她,纤细的腰身,粉荷一样的腮,水汪汪的眼睛,梳着蓬松的头,格外风流。因问她:“你几岁了?”

“十六。”暗暗地,素心低垂的眼瞥了席泠一眼。见他揭了脸上的帕子,仰正了身。她又把脸稍稍抬起两寸,望着箫娘,“今年整十六。”

“噢,有什么家人没有?”

“父母健在,有一位哥哥,胡混着。”

“那阖家是靠你度日了?”箫娘点点头,抱着双膝,“怪不容易的,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也是给人做丫头。说起来比你还不如呢,专管的是门内外传递东西的活计,成日奔进奔出的,倘或递错一句半句话,就要挨主家的打骂。”

素心听见,乍惊后只剩了满心的羡慕。人家做丫头,做成了个府丞太太,这像个梦,引人遐想畅望。她腼腆地笑一笑,“太太好福气,不像我们似的,一辈子就只能是个丫头。”

这马屁拍到箫娘心坎里去,笑嘻嘻地搡她的手,“我从前也不敢想呢,命嚜,难讲呀,保不齐哪天你也做了太太呢?不要灰心,有些事情,你要想它,才有点念头。你不想它,老天爷不晓得,如何成全你?”

正说到此节,席泠一把勾着腿弯把她抱起来,往花雕罩屏外头走,“话窟窿似的,吃饭去。”

箫娘惊着臊着,在他怀里挣,后头又咯咯笑起来,春莺一样的声音阗咽在廊外。素心也惊臊了一会,等回转神,眼瞧着席泠抱着人打窗户外头滑过去。

她心慌意乱的,把手心里的汗在裙边蹭一蹭,也借势蹭平一颗悸动的心。

往后连着两天,晴芳领着箫娘把从前往陶家来没走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这时节菡萏生香,药田正艳。按南边的园子,栽种的花以绣球,夹竹桃、桂花、山茶、海棠繁多;林木又以银杏、榆、槐、柳杉、梧桐居多。

轩馆楼台,水榭林舍,一遍遍走下来,箫娘倒长了许多见识。与晴芳感叹,“谁能想到,从前往这里来打秋风,如今倒成了我的家了。”

两个人绕过一座小小的九曲桥,就地推开一间水榭,临窗坐着瞧外面的景致。底下是一片绿池,浮萍间畅游着各色鲤鱼,对面太湖石假山下种着柳杉,绿荫摇在假山上头,像个金色的幻梦,不大真实。

从前的情景都摇在这个梦里,箫娘忽然有些孤寂,把下颌搁在臂弯里,枕着潮热的风,“你晓得辛玉台哪里去了?”

“你不知道?”晴芳理着裙,噙着怅惘的笑,“先是仇大官人没了,她与仇家的人一齐被收监。原是等着朝廷里发落的,谁知她在大狱里头发起疯来,一头碰在墙上死了。”

“她娘家呢?”

“娘家老爷被撤了职,往后如何我也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