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娘领着晴芳在厅外迎客,竖起耳朵听,多多少少捕到些言语。晴芳很是不平,掣着她的袖管与她咬耳,“瞧瞧这些人,来就来了,还要把人贬低一番,贬了人,就像他高了一等似的。”
箫娘却不生气,反倒越发得意,“让她们说去,越是心里嫉恨,说话越是难听。嗨,我又不少块肉,她们倒要气出个好歹来。今日就叫她们长长眼,甭管我什么出身,也比她们强。哎唷!周家奶奶,好些时候不见,您快里头坐!”
迎面来人是周大官人的奶奶,因周大官人腿脚不便,打发她来,送了一套青花釉里红碗碟,叫管家前头收下了,拉着箫娘嘱咐,“正经官窑出的,我们爷叫给乌嫂子送来,叫您往家去走动,倘或嫌弃生疏了,不去也不敢怪罪。”
“没得扯淡的话!自然要去讨爷奶奶的茶吃!”
这头宾客络绎,急管繁弦地闹开,那头虞露浓才梳妆打扮好,正要向她祖母请安出门。
原来虞老太太接了箫娘下的贴,左思右想,不好屈尊降贵为了个晚辈乔迁跑着去,又因要招赘席泠,也不好只打发管家小厮去跑腿。
因此与老侯爷商议了,叫敏之与露浓亲去。外头男人家倒不怕,老太太只怕来往繁杂冲撞了露浓,除了一应家丁丫鬟,另叫两个知事懂礼的官家婆子跟着。
这厢一再嘱咐露浓,“里头都是女眷,你只在里头与她们说笑说笑罢了,不要乱跑,外头乌烟瘴气的,可别吃了亏。”
露浓应了又应,笑着搀她到榻上,“祖母只管放心,在北京时,那些王侯家中设宴,孙女不是也常去?”
“不一样呀,”老太太剔起眼,瘪着嘴,“天子脚下,都是守规矩的人家,相公官人们,都是知书识礼的,不防撞见人家小姐,避还避不及。这里的人,谁知是些什么规矩?”
反将露浓说得心虚,眼埋下去,“天下行的都是一样的规矩,错不了的。”
老太太又将敏之叫到跟前嘱咐一番,叫他少吃酒,不要闹事。比及外头轿马齐备,才放了人去。露浓坐在软轿里,想着往席泠的新宅去,一颗心像要颠出来。
转念又想,这新宅是与箫娘住着,便又把那日在他家旧宅里所见的情景抽画轴似的抽出来。先闹一场不高兴,慢慢的,想起席泠的吻,以及他野性的目光,仿佛是落在她身上。
她悄悄用扇面遮了半张红云浮开的脸,偷偷在扇底下,摸了摸两片丹唇,软得一阵心慌意乱。
午晌到的席家,婆子家丁皆在门房上候等,只露浓跟前领着个丫头,跟着席家的仆妇往里头去。敏之男人家,索性连个小厮也不要,一径往外头一间轩馆内去。
那轩馆四面风窗,竹箔半垂,笙歌弦乐由漏着风的窗户里溢出来,漫漫洋洋,纵情恣意。
进去里头,都是些官场上的人,偶然两个四品往上的官认得敏之,与席泠一齐迎过来,倒比席泠这个主人家还殷勤许多,把敏之团团围着,“难得难得,敏之素日不大与我们这些有年纪的人一处玩乐,今日却来了。还是席大人有面子,快快请上席坐!”
席泠侧身让到一边,由得他们去奉承,还免了他的烦恼,自顾着坐回席上。敏之见其不大殷勤的态度,落在同席轻浮地笑,“怎的,席大人不大欢迎我?我今日原是邀约了几个朋友要往山上去登高,也不想来的。可祖父他老人家总不好亲自来,只得遣我来道个喜。”
“不敢。”席泠执樽,暗里以茶代酒,敬了他,“多谢老侯爷费心,请随意用席。”
众人见二人态度,像是有些私人恩怨,不好插嘴。可又不能叫敏之下不来台,也不好让席泠失体面,便从中调和,正好也逮着这个时机,为席泠化解僵局,也巴结了虞家公子。
因此众人蜂拥连踵,一气来与敏之吃酒。敏之少年气盛,自以为在席泠面前得了势,谁敬都吃,一来二去,渐有醉态。
席泠懒怠理他,趁着众人皆忙着周旋他,借机就近躲到书斋里去。屋里炉香隐隐,桐阴森森,席泠在椅上歪坐,静看惨绿在窗。
不一时小厮季连奉茶送面巾进来,绞了帕子递给他擦脸,“老爷在那头不吃一点,可要在这里摆饭吃一些?”
“不要了。外头大人们倘或寻,再来告诉我。”说罢又到书案后头,翻砚匣研墨写字。
季连待要出去,倏又折步回来,“老爷,隔壁小何大人差遣小厮来门上告诉,说他挨了他父亲的打,背上的伤还未好,过来恐怕被人拉着灌酒,伤势愈发好不了,因此说等他好全了,再亲自过来寻老爷吃茶。”
“被他父亲打了?”席泠悬着笔,额心暗结,“可听见说是为什么打他?”
“听他家小厮说,好像是他不敬不孝,给绑到书房里打了几十个板子。”
席泠低头写字,似叹非叹,“一会这里散了,我去瞧瞧他。”落后又问:“太太在后头忙不忙?”
季连说起,后头倒热闹,虞露浓自到厅上,穿戴相貌皆不俗,引得一众太太奶奶猜测是谁家的小姐。后头箫娘稍稍引荐,众人恨不得耳眼口鼻皆粘在露浓身上,她坐哪里,哪里便蜂拥涌潮,争相巴结。
箫娘待要与她说话,还插不进话,也乐得不去应酬她,就在上席听戏。后头绿蟾也到,箫娘估摸她病中不爱吵闹,悄悄引她往正屋里去,“我那里清静,我带你坐坐去。”
绿蟾跟随出来,一路四看,林木重叠,花影依旧,整改了些地方,变动倒不大,只是仍有些物是人非的伤感。
走到“望露”,绿蟾仰头瞧门上的石匾,“从前这处因偏僻,一向空着,你们倒改成了正屋,还提了字,也不嫌离外头远了冷清?”
箫娘引着进去,推门便是竹风清爽,大太阳底下,分外凉快。中间一条蜿蜒而上的羊肠小道,满是落叶,踩着沙沙响,“泠哥喜欢清静,我倒是睡哪里都是一样的,横竖都比先前好许多。”
屋舍落得高,小道与竹林是个斜坡,偶然两个石磴。绿蟾上得些微气喘,箫娘与丫头将其左右搀着,“出来走走,可觉好些?”
竹梢天外,隐隐有苏笛管弦之声,戏子拖着细长婉转的昆腔,唱得人骨头也软了。绿蟾阖眼一瞬,朝她笑一笑,“走得虽有些吃力,倒觉得心里松快了些。”
“瞧,就要多出来走走,生着病,久在床上缠绵,愈发把骨头缠坏了。走,进屋去,我给你们主仆两个端果子吃!”
正屋里好不清静,箫娘将绿蟾请到榻上,饭厅那头端了一碟绿油油的葡萄,在榻底下搬了根杌凳瀹茶。
绿蟾四面上头放着一应茶器。对面窗户底下案几上养着杏黄碗莲,开得正好,对着榻后头墙上挂的一副狂草,细细看来,写的是吴师道的两句:生生无限意,只在苦心中。
“这字是泠官人写的?头一回见他的狂草,也写得这样好。”
“啊?”箫娘握着蒲扇抬头,瘪着嘴笑,“是潦草了些,平日他规规整整写一个我也不认得,写得乱糟糟的,我更加不认得了!”
绿蟾便笑,脸上似有了一丝颜色,“你就不说跟着他学着认认字?方才厅上瞧见虞家的千金,谈吐那才不凡,必定又是一番知书识礼。她们侯门的小姐还不像我这样的,我不过好几首诗词,终归不是正道。人家自幼中庸大学,男人读什么书,她们也读什么书,气度博学,比好些男人还强几分。”
箫娘想想,傻兮兮一笑,“是你谦虚,我瞧你就不比她差在哪里。我嚜,还是算了吧,光是听见,脑子就嗡嗡的不清醒,况且我这年纪了,还学什么?她博学随她博学去,她就是考个‘女状元’出来,闹出天下的大新闻,也与我不相干,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那你就不怕与泠官人没话好讲?他满肚子的学问,你与他说什么呢?”
与他说什么呢?箫娘细细检算,无非是些家长里短的琐碎。席泠是有包罗万象的气度,他的世界,不像别的读书人那般愤世嫉俗。愤世嫉俗,是有想摆脱世俗却摆脱不了的缘故在。而他,对尘世一向就心不在焉,反倒对烟火凡俗有种从容的欣赏之态。
因此箫娘坦率得甚至有些不以为耻,“不说什么啊,就说吃什么、买什么。我也不问他学问里的事,他也不会与我说那些,偶尔倒是抱怨一两句,说鱼蒸得老了些。”
绿蟾与丫头“噗嗤”一笑,便搁置这个话题。绿蟾朝窗户外头望望,廊下总不见人影,因问她:“你这屋里怎么连个丫头也不见?这些事情,还要你做?”
“起先有四个丫头在这里,对面东边那两个房间,还是给她们的住的。后头……算了,我也使不惯丫头,泠哥也不喜欢,就打发她们在外头伺候去了。这屋里转来转去,不就是瀹茶铺床的事情?我这一双手不做些事情,恐怕也要懒废了。”
“怪了,你一心要做个太太奶奶,真做了,又不要人伺候。”
三个说些闲话,赶上太阳西沉,绿蟾要归家吃药,箫娘将其送出去,嘱咐她无事过来常坐坐,便回转水榭招呼客人。
主人家不在,里头倒也不无趣,众人花团锦簇地围拥着露浓,奉承巴结无不用心。
直至下晌客散,箫娘递嬗送将各位奶奶太太,送到露浓这里,陪着一脸笑,“姑娘今日来,咱们还没好好说几句话呢。一是姑娘跟前都是人,姑娘素日不是常说,在南京城没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我也不好扫各位太太奶奶的兴;二是方才何家的奶奶,姑娘瞧见的,她身上不好,受不得吵闹,我也不好撇下她不理,领着她上我屋里去坐了一会。”
水榭内仆妇们开始收拾残席,露浓心里不愿走,却不好久坐,只得起身,随她一路往绿荫里往外走,半真半假地打趣,“可见你是拿我当外人,你领着别人去瞧你的新房间,却不领我去。你虽认得那位奶奶久些,又做了多年的邻居,可难不成,咱们做朋友,还讲个内外亲疏么?”
倒把箫娘一时堵得说不上话,想了想,寻出一番措辞周旋,“不是呀不是呀!一向是姑娘惜穷怜贫地照管我,我敢忘了?只是方才见姑娘被那些人围着,正说得高兴,我哪里好去打扰?再有嚜,这个园子,先前是何奶奶娘家的房子。她娘家没了,父母被流放在外,我请她来散闷,又恐她触景生情,处处都得要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