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泠实在不能体会她庞然的空虚,只是当提起箫娘,他漫不经意的眼里凝了神,说出的话也坦荡,“人与人怎么去比较?不能相提并论。倘或非要有个答案,那箫娘在我心里无人能比,仅仅是在我心里,但足够了。”
正巧并行的船上,秦家的几位奶奶太太在窗畔赏月,瞧见了露浓,正要招呼。露浓悄无声息地在唇上比了个手势,转过身凄怆地凝望席泠。
他仍屹立在山水淡雅的屏风旁,脸上的笑意,仿佛散场后空空的戏台,繁华似途径他身边的一缕风,他始终落寞又澹泊,对一切无所谓。所以他不知道,他残酷的、刀锋似的言语,格外打动着露浓。
她终于领会,她爱他,像爱一段久远历史中神秘的传说,他是轰动过、最终又零落的故事。她爱着他,仿佛自身也就化为了这段传奇的一部分,轰轰烈烈地参与随他,大起大落地伤过与痛过。
她是享受伤痛的,伤痛起码饱胀。
席泠将话说得明白透彻了,就朝绮窗上望一眼,“请小姐叫船靠岸,我家中还有要紧事,恕不奉陪。”
露浓也向窗外望一眼,朝丫头递个眼色,两个丫头便“此地无银”地一扇一扇阖拢了窗。
喧嚣隔断在外,舱内蓦地静下来,隐隐的欢声围在寂静之外的另一番天地。那番天地里,妙妓妖娆,公子多情,琵琶轻薄,唱词霪靡:
“最是烟月时节。鸾笙凤笛起,郎妾相斜。星月儿照不尽秋凉夜,衣衫儿偏偏叫风解。画堂稍合,珠帘轻掩,红帐香枕,影儿半显,雀舌往檀口再进些。”
唱得人浮想。偏这里也有一位公子,倾圮却不在意的气度。越不把人放在眼里,越叫人想臣服。船底的微浪摇晃着舱,露浓仿似深陷在一片凄然的慾海,浪是惝恍的,缠绵的,拍在她心窝子里,惊心动魄。
她猜测着他口里的要紧事,低婉柔媚地笑着,“大节下的,官人还有什么好忙的?再要紧的人或事,也放一放罢,要晓得保重,可不要过于‘操劳’。”
此夜花好月圆,自然是夫妻团聚的时刻,这“要紧事”,在蒙蒙的月色里,显得暗昧旖旎。她不该去想,却忍不住去想。想来,又是一点锥心的快乐。
她走得近了,差一些贴在席泠胸怀,但又止住了脚步,或许尚有什么是她不能冲破的。
席泠见她红上桃腮,舱外是不避男女之慾的秦淮河,他怎么能不了解这是个色慾陷阱?于是谨慎而轻蔑地笑着退了一步,“多谢小姐。可我‘操劳’的是我自己身子,操劳在什么人什么事上头,实在犯不着小姐来费心。”
后头却并不似他所料,露浓再未有过分举动,就立定在那里笑着,“说得是,我不过是随口劝劝。”
俄延了些时候,露浓便咐船靠了岸。席泠在虞家几个家丁骇异的目光里登岸归家,尚不能察觉,身后黑暗的河水酝酿着惊俗的流言。
往后一月,流言由秦家几位太太奶奶的几片朱唇里流传开。起初还算如实,是说中秋之夜虞家的小姐与席大人同乘一船,孤男寡女,叫人瞧见了,便心虚地关了窗。
后头越演越烈,纷纷钻研窃议着孤男寡女不说避忌,反在一船上做什么?倘或坦荡,又关窗做什么?窗后又发生了什么?
这类新闻一向最受人欢迎,少不得就经由各人沾染桃色,脸红心跳地散播开。
传到箫娘耳朵里,已是九月秋高。彼时箫娘正忙着为喜宴之事与晴芳商定菜品,一席定下十六个菜色,鸡鸭鹅肉样样俱全,方能显他四品大员家的财势。
万事妥帖了,箫娘想着,先最当告诉绿蟾,这日便走到何家来。
却见绿蟾向里昏昏睡着,丫头拉着她往外头坐,低着声告诉,“自中秋闹过一场,蹉跎了精神,姑娘的病愈发不好,且别去扰她。哪样事情,你告诉我听,等她醒了我告诉她。”
箫娘人逢喜事精神爽,喜滋滋地障袂轻笑,“我与泠哥要办喜事了,想着请大家去坐坐,我头一个就想着你们!就这月下旬的事情,那日你们奶奶若精神些,请她过去热闹热闹,若还是不好,不去也使得,可千万不要硬撑着去应酬我的事。”
丫头惊了一惊,“怎么你们还办喜事,外头的话你没听见?”
倒把箫娘说得一蒙,“什么话?我近日一向为这件事忙,不曾在外走动。”
“你还真是关上门就不问外头事。外头说得沸沸扬扬的,说中秋那天,你们泠官人在船上与虞家那小姐,有些不清不楚。叫秦家的几位太太奶奶撞见了,两个人做贼心虚地阖了窗,避人耳目在里头足足半日!外头只管传得霪邪不堪,我有些不信,泠官人不是那样的人,可哪经得住人议论?如今都说是两个人首尾私奸,这话要传到虞家老侯爷与老太太耳朵里,少不得就要拿你们泠官人问话!”
中秋那夜的情形席泠归家便简略与箫娘说了,说他到船上,只瞧见虞露浓,不见其家人,便与她淡说了几句话就转回家来。
那时箫娘还叹这虞露浓胆子忒大,竟敢假借她祖父的名义私请席泠。此刻后知后觉地——他讲说几句话,谁知他们关着窗户说的什么话?又做些什么?
叫这流言一搅,箫娘少不得怒涌心头,气冲冲归家,候着席泠回来,好与他算账!
偏巧席泠衙内正忙,才落停了秋税之事,又开始收缴火耗。南京城的地方衙门,哗啦啦皆是银子响。那声音瀑布似的,一箱里倾到另一箱去,这一响,就要由秋响到冬去,时日一长,免不得听得人心里痒痒。
银子一层层往上递,数目已不是当初的数目。古来有之,大家心照不宣,况且既不是正经税收,各级官员,益发把胆子放宽。到了应天府,所经之手,皆剥一层皮。到席泠手上,也免不得有错漏。
但席泠不讲究吃穿用度,银子到手上,一些按节按礼地送往苏州林戴文府上,敬神常敬,哪有临时抱佛脚的道理?剩下大部分,他冷瞧一睃,泠然转身,向郑主事问:“这里是多少?”
郑主事上前拱手,恐声音惊了谁,放得低低的,“这是七万两白银。”
“七万……”席泠轻点下颌,在这间无人问津的私库内踱步,踩得地砖窸窣响,“这七万,我拟一份批文,你充作筑堤的使用,今年务必要动工。下剩的银子,一年一年我再想法子给工科使用。”
郑主事沉吟片刻,稍显顾虑,“老爷有为民之心,可只怕引火烧身呐。四十多万白银,应天府可没有,户部又不批银子,您这事情办起来,倘或有人追问银子是哪里来的,怎么开交?”
席泠极轻地笑了声,怆然里透着无所谓,“等有人查起来再说。先别管往后,且顾眼前,你先叫工科那头预备着,等我过两日拟定批文就动工。”
郑主事举目不定,看着他孤立的背。他第一看见,就认定席泠是个彻头彻尾的读书人。他看得不错,但心里却有些为他唏嘘——
一位饱学之士,在官场得靠钻研逢迎立足,要为百姓担当,手段却得靠贪墨。在这是非难分,清浊难断的世道,好似谁都不干净。皆把淤泥糊满一身,泥泞的骨头里,还有几分良心,谁又能估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