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望着,她把卧散的头发理了几下,“你还是那样,只是我,是不是丑了许多?”
何盏将灯搁在床头杌凳上,捧着她的脸瞧一晌,凑去亲了一下,“你也是从前那样美。”
绿蟾虚弱地笑了下,生怕一嘴的药味苦了他,把脸向里头偏了偏,又叫他去换衣裳。不一时何盏换得身银灰的道袍回来,仍旧坐在床沿上,正好丫头端了药进去,他接了摸摸碗,将她向上托一托,汤匙喂到唇边,“正好,不冷不烫的。”
她偏着脸拂开了,“这会不想吃,再搁一搁吧。”
何盏只得搁下,望了她片刻,忽然把下颌低下去,有些委顿。蜡烛点了小半个时辰,此刻也有些委顿了,火焰低糜微颤,像是想摆动起来,总也涨不高。
岑寂的片刻里,绿蟾忽然哭了,去握他的手,“你娶我一场,我却连个孩儿也没给你留下,怪对不住你的。”
“这是什么话?!”何盏吼出声,攥着她的手。
他手上不敢用力,只在牙根上用力,脖子上的筋络浮起来,腮角也咬硬。可这一切力,又是无用的,他只好摩挲她的手,像是急着将她的手搓热,“不要说这些话,谁说咱们没孩儿?等你好了,咱们再生。生他四五个,我这样忙,只好你教他们读书识字。等你好了……”
说到此节,绿蟾手背稍稍弹动,是给他的眼泪烫了一下。她没想到他会哭,背离了枕头,抬手去搽他的眼泪,笑了笑,“我好不了了。”
何盏一手抓着她的手,贴在自己泪湿的脸上,“谁讲的这话?常吃着药,开了春就好了,只是你不要说这种话,你自己心里也这样想着,如何能好呢?”
绿蟾抽出手,垂在被褥上,歪着脸仍旧笑,“你只会说好事情哄我。我爹死了,是不是?”
何盏惊了一惊,横袖把眼泪搽了笑,“胡说,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晓得?”
“你晓得的。”绿蟾格外平静,缓慢地靠回枕上,握着他的手,“派去的小厮分明回来了,前几日我才瞧见他往家来回话。一定是我爹死了,你才不叫他来回我,还放他回家歇着去,不叫我撞见,偏巧又叫我撞见了。我不怨你,我跟你置气,置了那样久,算一算,自我嫁给你,倒有好些时间在置气,是我的不好,把咱们的光阴都虚费了。如今我再不怨你。你只管告诉我,爹是怎么死的?”
帐纱微微摇晃着,掠在她眼角,衬得她的目光十分恬静柔和。何盏的心里却似流失大半的血液,流向枯竭。他一把搂过她,揿在怀里,好似使她回流在他的身体里。
隔了一会,他才落寞地道:“先前遣盛福去瞧,盛福讲,还没到汉阳府,岳父就病倒了,他留在那头侍奉,因此耽搁了没赶回来。八月底岳父撑不住,九月里就过了世,他先赶着回来报信,押解的差役上报,上头批准岳父的遗体送回南京,岳母与兄弟不必再流放,一并扶灵回来。我这里已派了人去接应,你放心。”
绿蟾静听半晌,平静启口,“几时能到呢?”
“路上风雪耽搁,大约年关前必定能到的。”
她在他怀里点点头,慢慢攀扯他的袖口,“年关前送回来,还请你帮着停灵发丧。再往后,我们那太太,是个不经事的女人,嘴上凶,真遇到事情,头一个就没注意。又有个兄弟,还没到年纪。孤儿寡母,还要请你寻房子给他们住着,叫他们糊口。往后兄弟娶妻,一应也都要靠你做主,你可晓得?”
何盏把眼轻阖一会,又睁开笑,“我看这事情还得你来操持,我虽然是女婿,到底不如你是女儿贴心。况且我衙门里的事情一时忙起来,我只怕也顾不上。”
说着他把她揽得更紧了,“你不好,我真是手忙脚乱的,岳父大人该窀穸何处,我也拿不定主意,我连你家的祖陵在哪里也并未去过。”
绿蟾待要告诉,又咳起来,只得伏回枕上,向里头让一让,“只好明日再说,二更天了,咱们先睡,你明日不是还要审案子?”
这样晚,何盏连洗漱也顾不得了,吹了灯,搂着她睡下,把脸贴在她松亸的头发里,隔一会嘴里说:“你不要多思多虑,放宽心。”
一会又说:“药该按时吃着,一顿也不要松懈,这副吃不好,咱们再换一位太医,重新开方。”
半晌静静的,以为他睡了,谁知他翻平身,又冒出一句:“我看还是太清净的缘故,明日咱们请一班戏到家里闹一闹,没准你心里就宽松些,就好了。”
绿蟾缩着背,假装睡着,不敢开口应他。
一会,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将胳膊枕在脑后,又说:“会好的,开了春天气暖和,就好了。”
那副嗓音哑涩得似飞着沙,沉沉的,一直回响在他自己心里。他望着窗外的月牙,觉得月一日比一日瘦了许多,下月又会再满起来,照亮荒凉的世间。
但不再照他,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五脏六腑乃至整个世界,渐渐荒到空了。
荒月一痕一痕地满起来,在变迁里,总是说不清的是非因果。
那头里,虞家固执地等着席泠的回音,谁知席泠了无音讯。使去打探的小厮来回,说是席泠没事人似的,近日闹了个盐税亏空的案子,都察院在查办,他忙着下往各县整治盐务,一连竟离家半月,府里头还是那姓乌的女人照管着。
老侯爷默然不语,倒是老太太,平白又蹙深几道皱纹,“就没听见说要将那箫娘发落了?”
“没有。”小厮埋下头去,“听说还似从前,家里头的田地开销银子,都还是在她手里打算,没听见说要往哪里发落。阖家都听她的,称她‘太太’,说一不二呢。”
“滚下去!”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敲敲拐杖,等人出去,扭头对老侯爷乜兮兮地笑,“瞧见没有,人还是不将你的话放在心上,这是打量着咱们说话是虚的,不敢拿他怎么样。”
老侯爷握着茶盅,深陷的眼窝里阗满威势,“他不当回事,是瞧我老了退了不中用了。去,将管家叫来。”
屋里丫头出去,不一时叫来老管家,上前听吩咐。老侯爷拔座起来,捋着须踱步,细思来,“修书一封给老大,叫他等年节底下,拣个热热闹闹的日子,告诉司礼监的陈公公一声。请他在皇上跟前伺候时,寻个合适的时机,告诉皇上,定安侯自归乡南京,一直为孙子孙女的婚事发愁,瞧上了南京的府丞,可人家家中无尊长,又是四品大员,论起来,皇上就是他的尊长,定安侯想讨尊长个示下,成全了这门亲事。”
如此呈辞,不过是讨个恩赏,大节里一高兴,皇上两句笑言,少不得就定下了。
老管家领会,自去修书。老侯爷又退回榻上,捏着袖口向老太太抱怨,“我叫他自家思虑思虑,不过是想往后要做一家人,不好心里存了嫌隙。谁知他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只当耳旁风!”
老太太斜着眼笑,拄拐起来,往窗畔去喂那只鹦哥,口里“唧唧唧唧”地逗弄着。
这一番,又是静侯消息。等待磨人,愁煞芳心,露浓日日在闺阁翘首以盼,却听见说席泠下到各县整顿盐务,半个月不在南京城。
大约是芳心一动,再难安宁,她常年空寂的心又似空了些,成日起座安定,好似富庶都城也忽然岑寂下来。
见屋外坠粉飘红皆不能惹她高兴,丫头便出主意逗闷子,“泠官人到县上去了是为忙公务,总是要回来的,姑娘不要焦躁。自入冬,各处皆忙着预备年关使用,街上好些新奇玩意,不如包了船,咱们到两岸瞧新鲜。”
露浓稍思,轻轻点头,或者两岸笙笛能驱解寂寞也未可知。这便收拾一番,带着家丁丫头包了艘船游乐。这时节果然两岸愈发热闹,各路摊贩货郎,河中画舫并头,处处急管繁弦。
船行至宽阔处,露浓欹在窗畔看景,不防颠了一下,忙扶住窗。直起腰来,才知是撞了另一艘画舫。两厢的下人在理论,“这样宽敞的河道,你们怎么不长眼偏偏往我们船上撞?!”
“分明是你们撞了我们的船,反说是我们撞了你们,可要讲点道理!”
“嗨,怎么是我们撞的你们?我们这头行得好好的,是你们打那条河道上忽地滑过来,这才碰了我们!”
两个船头并在一处,露浓遣丫头出去招呼,自身仍在窗上向那船上望。那艘船斜斜的,槛窗大敞,满舱内皆是红衫翠裙的丫头姨娘,三四位美娇娘围坐一席,嘻嘻哈哈的,簇着一位年轻相公的背影。
巧不巧的,那相公穿一件墨染的圆领袍,也是打着云中鹤的补子,竖着髻,横一支碧绿的簪,猛地一瞧,竟有些似席泠。
露浓便定住了眼,只见那相公拔座起来,窗扉一扇一扇的,一帧一帧地滑过他的侧影,顷刻就到了船头,大约是见着个丫头在船头,便抿着唇笑一下,向小厮吩咐:“吵嚷什么,既然是位姑娘,还讲什么道理?让一让她就是了。”
不近不远地,露浓瞧见他大半张脸沐浴在阳光里,高高的鼻梁连着眉骨,有些险势,两只眼睛陷在浓眉底下,悠悠地曳着波光。
他似有些醉意,眼睑底下浮了淡淡的红,目光与挺拔的身子皆在水里慢悠悠地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