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之吾辈爱自由(68)

昌平村里很少有超过60岁的老人。

人老了,干不动活了后,为了不浪费粮食,就会死了。

这是村庄里隐而不宣的潜规则。

有体面的人家,会在死前召集亲友,和乐融融地吃上一顿饭,第二天,就会敲锣打鼓发丧。

不体面的人家,一夜过后,老人就突然暴毙,然后潦草地葬进祖坟。

村里有三十六个贞节牌坊,昌平村村长骄傲地说,他们村建村以来,有三十六个“殉情”的贞节烈女。

村里有个女人,死了男人后,因为没有儿子,被吃绝户,母女俩身无分文被赶了出来。若不是苍哥儿救下她们,她们只能做野妓了。

村里男人打女人是普遍现象,偶尔会有女人被打死,但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男人在当地娶不到老婆,就从人牙子那里买一个老婆。

如是种种,让顾图南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都变得麻木了。

此时无数诗人歌颂过的悠然自得的乡村田园生活,化作一头可怖的巨兽,向顾图南张开了血盆大口,再也不复桃源般的美好梦幻。

他也越发认识到,苍哥儿要做的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透过苍哥儿信,苍哥儿所做的一切如画卷缓缓铺展在他眼前,他仿佛亲眼看到了苍哥儿的所作所为。

他开办了学堂,重金从外面请来了手工艺人和经年老农来教学,传授给拜师的学生各种谋生技能。

为了不让学生习惯索取,他和学生签下字据,规定了等到学生学成做工后,要分三年付给他拜师费用,否则他将报官,把他们投入大牢。

他在学校设定严格的规章制度,苍哥儿把他叫做“军事化管理”。

苍哥儿给他们制定了很多规矩。比如不许辱骂、殴打同学;不可偷窃、抢劫;尊师重道,不许对老师不敬;饭前饭后必须洗手,只能喝开水等等。

第一次违抗命令的学生,学校会三天不管其伙食,第二次再犯,一周不管伙食,第三次再犯,就会开除学生。

每天五点,学生起床,跑操半小时,然后背诵十分钟的规章制度,让他们把规矩刻在心里。

五点半准时开饭。上午是文化课,由苍哥儿教他们认字,给他们进行基础扫盲,下午是手艺课,将有专门的手工艺人根据学生的志愿,向他们传授五花八门的手艺。

晚上八点熄灯,统一入睡。

在最初,真的有人不服学校的管理,在学校带头闹事,还召集了家里十几个叔伯兄弟,要给乐景好看。还好被学校里的其他学生给赶跑了。

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是从苍哥儿的信里,顾图南也可以想象这一切该有多么惊心动魄。

可是苍哥儿在信里却笑道:“农民不傻,在生存面前他们最是狡猾不过了。我的学校,不知道帮村里节省了多少口粮,所以在我给村长说,我要停止办学后,村长立刻召集了全村人,当着所有爹娘的面,狠狠揍了带头闹事的刺头。”

在这场风波过后,学校里的学生都安分下来,老老实实的上课,很少再出现公然违规的刺头了。

苍哥儿的办学之路也从此走上了正轨,不像他……一事无成,这也让有点害怕收到苍哥儿的来信。

和苍哥儿的进步比起来,顾图南的失败显得那么的……无能。

回忆起自己这三年的时光,顾图南眼中浮现近乎悲凉的神色。

打一回国,迎接他的就是冷眼、嘲笑和咒骂。

他们说他是洋人的走狗,是汉奸,是大清的罪人。

铁路局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排挤他,上官更是鸡蛋里挑骨头,多次刁难斥骂他。他的所学根本得不到伸展的机会。

但是就算那样,他也没有灰心丧气。

他还年轻,他可以忍,可以熬,为了自己的梦想,被人骂几句又算的了什么?

那些日子,铁路局在华夏修建了唐芦铁路和津沽铁路,虽然采用的外国设计师的图纸,但是这毕竟是由中国人自己建造的铁路。顾图南虽然被排挤,但是到底还是在铁路的铺展和建造上贡献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

当时他意气风发,无缘由的相信,总有一天,不用外国人的图纸,他可以自己设计中国的铁路。

然而,打破他梦想的,不过是上官的一句话。

因为他“桀骜不驯的指出了铁路施工阶段时一个错误”,上官把他从铁路局调到了闽州船政局,学习海军轮船驾驶。

顾图南在哥伦比亚大学学的是铁路工程专业。

可是在上官们的眼里,他的专业无从紧要,他身为臣子,当听命行事。

然后就是1883年12月,中法战争爆发。

法国率先发动了对中国的侵略战争。

今年7月的时候,法国的远东舰队开进了闽州马江。苍哥儿在信里提醒过他,要他提防法国的攻击,顾图南和朋友们也向上官多次请战。

然后他们终于等来了朝廷的命令——“不准先行开炮,违者虽胜亦斩。”

他们不许请战海军轻举妄动,寄希望于祈求与法国人和谈。为此,他们在今年5月份的时候签订了《简明条约》,承认了法国占有越南。

但是,接着法国人要求朝廷赔偿军费两亿五千万法郎,朝廷没答应,所以这次法国的船就在马江开炮了。

再然后……

海军官兵殉国760人,闽州水师几乎全军覆没。

而法国人,只死5个人。

和顾图南一起回国的留学生们……四人殉国。

顾图南……活了下来。

充满茫然,憎恨,无奈,悲愤,羞耻、浑浑噩噩地活了下来。

他还活着。

可是他活着有什么用?

他似乎什么都做不到。

法国人在华夏的土地上高歌猛进,朝廷战败只是时间问题,偌大的华夏,却供养不出一个有血性的政府。

届时战败,不过是赔钱让权,说不定还要割地,横竖不过是老一套。朝廷早就习惯了,说不定还会窃喜终究江山未改,他们守住了大清的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