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史济武,适日照会安氏葬。道经雹神李左车祠,入游眺。祠前有池,池水清澈,有朱鱼数尾游泳其中。内一斜尾鱼唼呷水面,见人不惊。太史拾小石将戏击之。道士急止勿击。问其故,言:“池鳞皆龙族,触之必致风雹。”太史笑其附会之诬,竟掷之。既而升车东行,则有黑云如盖,随之以行。簌簌雹落,大如绵子。又行里余,始霁。太史弟凉武在后,追及与语,则竟不知有雹也。问之前行者亦云。太史笑曰:“此岂广武君作怪耶!”犹未深异。
安村外有关圣祠,适有稗贩客,释肩门外,忽弃双簏,趋祠中,拔架上大刀旋舞,曰:“我李左车也。明日将陪从淄川唐太史一助执绋,敬先告主人。”数语而醒,不自知其所言,亦不识唐为何人。安氏闻之,大惧。村去祠四十余里,敬修楮帛祭具,诣祠哀祷,但求怜悯,不敢枉驾。太史怪其敬信之深,问诸主人。主人曰:“雹神灵迹最著,常托生人以为言,应验无虚语。若不虔祝以尼其行,则明日风雹立至矣。”异史氏曰:“广武君在当年,亦老谋壮事者流也。即司雹于东,或亦其不磨之气,受职于天。然业已神矣,何必翘然自异哉!唐太史道义文章,天人之钦瞩已久,此鬼神之所以必求信于君子也。”
李八缸
太学李月生,升宇翁之次子也。翁最富,以缸贮金,里人称之“八缸”。翁寝疾,呼子分金:兄八之,弟二之。月生觖望。翁曰:“我非偏有爱憎,藏有窖镪,必待无多人时,方以畀汝,勿急也。”过数日,翁益弥留。月生虑一旦不虞,觑无人就床头秘讯之,翁曰:“人生苦乐皆有定数。汝方享妻贤之福,故不宜再助多金,以增汝过。”盖月生妻车氏,最贤,有桓、孟之德,故云。月生固哀之,怒曰:“汝尚有二十余年坎壈未历,即予千金,亦立尽耳。苟不至山穷水尽时,勿望给与也!”月生孝友敦笃,亦即不敢复言。犹冀父复瘥,旦夕可以婉告。无何翁大渐,寻卒。幸兄贤,斋葬之谋,勿与校计。
月生又天真烂漫,不较锱铢,且好客善饮,炊黍治具,日促妻三四作,不甚理家人生产。里中无赖窥其懦,辄鱼肉之。逾数年家渐落。窘急时,赖兄小周给,不至大困。无何兄以老病卒,益失所助,至绝粮食。春贷秋偿,田所出登场辄尽。乃割亩为活,业益消减。又数年妻及长子相继殂谢,无聊益甚。寻买贩羊者之妻徐,翼得其小阜;而徐性刚烈,日凌藉之,至不敢与亲朋通吊庆礼。忽一夜梦父曰:“今汝所遭,可谓山穷水尽矣。尝许汝窖金,今其可矣。”问:“何在?”曰:“明日畀汝。”醒而异之,犹谓是贫中之积想也。次日发土葺墉,掘得巨金,始悟向言“无多人”,乃死亡将半也。
异史氏曰:“月生,余杵臼交,为人朴诚无伪。余兄弟与交,哀乐辄相共。数年来村隔十余里,老死竟不相闻。余偶过其居里,因亦不敢过问之。则月生之苦况,盖有不可明言者矣。忽闻暴得千金,不觉为之鼓舞。呜呼!翁临终之治命,昔习闻之,而不意其言皆谶也。抑何其神哉!”
老龙船户
朱公徽荫巡抚粤东时,往来商旅,多告无头冤状。千里行人,死不见尸,数客同游,全无音信,积案累累,莫可究诘。初告,有司尚发牒行缉;迨投状既多,竟置不问。公莅任,历稽旧案,状中称死者不下百余,其千里无主,更不知凡几。公骇异恻怛,筹思废寝。遍访僚属,迄少方略。于是洁诚熏沐,致檄城隍之神。已而斋寝,恍惚见一官僚搢笏而入。问:“何官?”答云:“城隍刘某。”“将何言?”曰:“鬓边垂雪,天际生云,水中漂木,壁上安门。”言已而退。既醒,隐谜不解。辗转终宵,忽悟曰:“垂雪者,老也;生云者,龙也;水上木为船;壁上门为户:岂非‘老龙船户’耶!”盖省之东北,曰小岭,曰蓝关,源自老龙津以达南海,每由此入粤。公遣武弁,密授机谋,捉龙津驾舟者,次第擒获五十余名,皆不械而服。盖此等贼以舟渡为名,赚客登舟,或投蒙药,或烧闷香,致客沉迷不醒,而后剖腹纳石以沉水底。冤惨极矣!自昭雪后,遐迩欢腾,谣涌成集焉。
异史氏曰:“剖腹沉石,惨冤已甚,而木雕之有司,绝不少关痛痒,岂特粤东之暗无天日哉!公至则鬼神效灵,覆盆俱照,何其异哉!然公非有四目两口,不过痌瘝之念,积于中者至耳。彼巍巍然,出则刀戟横路,入则兰麝熏心,尊优虽至,究何异于老龙船户哉!”
青城妇
费邑高梦说为成都守,有一奇狱。先是有西商客成都,娶青城山寡妇。既而以故西归,年余复返。夫妻一聚,而商暴卒。同商疑而告官,官亦疑妇有私,苦讯之。横加酷掠,卒无词。牒解上司,并少实情,淹系狱底,积有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