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风开放的大聿来说其实很平常,此时裸露出来的肌肤,穿平日的罗裙时也会露出来。
大抵是因为刚沐浴完,头发又全部堆在胸前,才格外引人注目。
再往前望去,还能看见陆景纯的步伐也有些慌乱。
想到陆景纯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是冷面少言,甚至有活阎王之称,苏长安的笑意便越来越深。
就,反差萌还挺大。
夜深。
忙碌吵闹了一整日的行宫归于安静。
陆景纯躺在床上,原本闭着的双目缓缓睁开。
现在的他只要闭眼,眼前就会不断重复出现苏长安的面容。
在过去三年里,他与她接触的次数加起来,都没有今日多。
也从未与她距离得如此之近过。
遥想起过去三年的时光里,自己与她最近的一次,便是前年除夕宫宴。
那时太子与几位皇子拌嘴,吵着要比试投壶。
皇帝对于他们兄弟间的拌嘴并未责怪,大手一挥,吩咐宫人去准备。
宴席结束后,众人来到院里,看皇子们比试投壶。
苏长安站在皇帝和皇后中间,在人墙中的第一排。
他注视着苏长安时,太子投中挂耳,众人喝彩鼓掌。
而他,便在这人声鼎沸中,偷偷迈开步子,站到了她的身后。
那是他们之间离得最近的一次。
可那时,他能一直盯着看的也只是她的背影而已。
像今日这般距离极近的面对面交流,从未有过。
陆景纯忍不住开始回想自己今日的表现。
从看见她的第一眼起,很快便想到她清晨询问自己的问题。
为何能猜中她的喜好……
烛光摇曳,为他冷漠的神情添上柔和。
因为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都在偷偷观察她。
一如他用兵那般细致和谨慎。
观察,再猜测她的喜好,而后再观察,再验证猜测。
乐此不疲。
每每猜中一个,陆景纯的内心都会忍不住雀跃,心底隐藏至深的情绪里剥出了丝丝甜蜜,他一个人的甜蜜。
也只有面对与苏长安有关的事情上时,他才会出现跟年龄相符的情绪,那冷清的面容,也才会有裂痕。
思及此处,陆景纯又赶紧在脑海里回想今日苏长安的神情。
按后面的表现来看,她应当是,没发现什么。
陆景纯渐渐放下心来。
苏长安不按常理出牌的时候,多了去了。
自己跟她素无交集,怎可能如此轻易猜到?
胡乱思考了一会,陆景纯再次闭上双眼。
片刻后,他又睁开了双眼。
此前他从未想过苏长安会提前来,故他为自己安排的厢房,离苏长安休息的房间,仅一墙之隔。
是他故意为之。
陆景纯侧身,面对着里侧那面墙。
墙后,便是苏长安的床帏。
她现下,是否已经歇息?
若已歇下,那与他,便是仅有这一墙距离……
陆景纯翻身下床,打算去吹吹冷风。
他推门而出,却发现苏长安就坐在院里。
听见响声,苏长安侧目,带着笑意望他,“靖王也睡不着么?”
陆景纯应她:“嗯。”
苏长安拍了拍身侧的位置,“那一起坐坐,今夜的星空很美。”
陆景纯闻言抬头。
长空如墨,星海浩瀚。
确实很美。
陆景纯深知坐到她旁边不是一个好选择,可身体似乎更快做出了决定,待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坐到了她身侧。
坐下后,苏长安看着中间还能塞下一个人的空位,调侃他,“本公主是会吃人么?”
陆景纯摇头,“男女授受……”
不亲二字,因着苏长安的主动坐近,彻底消散在风中。
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仰望星空。
夜色静谧,月华在二人身上流转。
春末的风依旧裹挟着些许寒意袭来,夜深了,寒意更甚。
苏长安的头仰累了,低头缓和间,恰好与陆景纯的视线对视。
他将早早拿在手里的披肩递给苏长安,“夜深了,当心着凉。”
苏长安望了眼披肩,又望了眼不知何时站到了二人身后的霜时,她看得入神,竟丝毫未察觉出霜时拿了披肩过来。
察觉到苏长安的目光,霜时低垂的头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眼里是还未褪去的恐惧,又夹杂着疑惑和好奇。
冷淡的人身上有生人勿近的气息属实正常,可靖王身上的气质,便不是生人勿近,简直是活人勿近。
刚刚递披肩给陆景纯时,霜时就止不住颤抖,想到靖王那些赫赫战功和流传在外的威名,简直害怕他把自己的手腕给掰断。
她是真的很好奇,为何公主能淡定地坐在王爷身旁的。
若是换她,腿软地恐怕坐着都能滑到地上去。
又疑惑,公主此前明明也害怕靖王,为何现在忽然变了。
更可怕的是,公主从靖王手里接过披肩的动作,如此自然。
霜时再次将头垂低。
不敢看了。
苏长安接过披肩后,给自己披上。
春末的夜晚,确实还有些寒意,披上披肩后,那些寒意才被驱散。
系好披肩带子后,苏长安用余光看陆景纯。
他望着空了的手出神,隔了会才将手垂落,放在身侧。
垂在身侧后,陆景纯才望了别处一小会,又像控制不住般,盯着自己刚刚递披肩给苏长安那只手。
苏长安重新面向天空,唇边漾起笑意。
她刚刚接过披肩时,状似无意地碰了碰陆景纯的手。
子夜时分,苏长安生出困意,两人各自回房。
关闭房门将外面的空气隔绝的刹那,残留在陆景纯身上的樱花馨香,忽地明显了起来,不由分地钻入他的鼻腔,将他整个人笼了起来。
他立在原地,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抓住空气中那抹馨香。
次日上午,陆景纯已经离开了行宫。
听宫人报告,说是皇帝召回,五更天便匆忙动身了。
苏长安伸了伸懒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贤王造反的日子将近,大聿现在很需要他。
她就先在行宫待一阵子好了。
宫里人多眼杂,她还未重新习惯现在的生活,难免露出破绽。
在行宫这段时间,苏长安收到了很多京城差人送来的东西。
有父皇母后的,有各位皇兄叔伯的,后宫各妃送来的也不少。
往年也是这样,京城若有什么新鲜玩意,或是新来了什么好的贡品,她哪怕在行宫也能很快收到。
只是往年不仅是礼物,母后她们也会不时来看看她。
可今年一个都没来。
京城怕是已经乱起来了。
在行宫待了月余,樱花花期将过之时,苏长安正式回宫。
挑在今日回宫,是因她昨日收到太子皇兄来信,陆景纯将于明日午时出征。
近一月来,父皇和陆景纯联手,在背后瓦解了不少贤王的势力。
贤王讶异他藏得如此深,竟也会被发现的同时,并没有悬崖勒马。
也不知他又许诺和哄骗了北狄什么,现下自身明明处于劣势,却喊动了北狄王出兵。
战争一触即发。
大聿一时间遭受内外夹击,而征讨北狄最有经验,也最能稳定军心的将军,非陆景纯莫属。
未到午时,训练有素的军队已经全部整顿完毕,在城门口整齐地站着,等候命令。
苏长安下了马车,走至城楼上眺望远处,一眼便看见军队最前方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高坐于骏马之上,腰带佩剑。铁蹄阵阵,尘土飞扬间,银甲折射出耀眼光芒。
不时,日光高悬于顶,午时到。
临行前,陆景纯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头。
风声猎猎,旌旗摇晃,两人的视线隔着茫茫人海,遥遥相接。
铁蹄声和风声逐渐远去,天地万物此刻都安静了下来。
良久,陆景纯不舍回头,一夹马腹,奔驰而去。
大军跟着他的身影,正式出发。
苏长安望着他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最后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人,苏鸿渐漫不经心开口,“你怎么不跟着去?”
苏长安提起裙摆,走下城楼,“我跟着去干嘛?”
苏鸿渐搭上她的肩膀,“跟着去上演轰轰烈烈的荒漠爱情啊。”
苏长安将他的手拍掉,举起纤细的手腕在他面前晃了晃,“我这细胳膊细腿,去了除了碍事外,没有任何作用。”
白皙的手腕在日光下有些晃眼,苏鸿渐笑了笑,“那你就不担心他?”
苏长安稍怔,旋即笑开,“我相信他。”
她举起宽大的袖子,遮挡住自己的脸打了个哈欠。
说不担心是假的。
苏长安昨晚近乎一夜未眠。
可她更愿意相信她。
朱红色衣袖落下,那张灿如日月的容颜再次出现,苏长安摆弄了下垂落在地的裙摆,朝巍峨皇宫的方向转身,“回宫!”
近月来,因为贤王造反,宫中发生了不少事。
不过除了与战事相关的事情以外,最为稀奇的事情便是,皇帝整整一月都宿在皇后殿内。
宫中众说纷纭,猜测君心。
其中广为流传的说法是,皇帝有心想要提携皇后一族,以制衡朝内顾丞相的势力。
连皇后都书信了几封,向苏长安提起此事。
她自己也有些困惑。
苏长安倒是明白。
并不是众人猜测的种种原因,不过就是因为在现代生活过的父皇,对她的感情和对婚姻的观念早已不同。
苏长安得赶紧回宫去宽慰一下自己母后,让她不要过多地担心。
临行前,苏鸿渐拉住她,低声道,“你也要小心一些,皇叔现在狗急跳墙,会做出什么来都难以预料。”
他和皇帝,还有陆景纯,早早就都加派了人手保护她。
可苏鸿渐还是放心不下来,又提醒了她一下。
苏长安点头,神情变得认真,“好。”
自家这位心眼加起来比头发还多的皇叔,她还是明白的。
可万万没想到,她这头刚答应了苏鸿渐,那头才进去寝宫更衣,打算换一身宫装去皇后殿内,转瞬就失去了意识。
更没想到,她会比大军更快到草原。
还是直接到了北狄军营里。
蒙在头上的黑布被拿下来后,苏长安看见了北狄王。
连夜的奔波也并未让苏长安绝美的容颜蒙尘,有些凌乱的发丝和略显苍白的唇瓣,倒给她平添了份破碎美。
与那双剪水长眸对上的瞬间,北狄王险些控制不住心神。
他用刀柄抬起苏长安的下巴,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若大聿皇帝愿意将你献出来求和,本王倒是可以考虑下。”
镶嵌了宝石的刀柄嗑得苏长安下巴有些疼,她微微偏头,躲开了那颗硕大的红宝石,冷笑道,“也不知你这份自信从何而来,有这做梦的功夫不如先考虑下战败后该割让哪几座城池作赔礼吧。”
北狄王目露寒光,握着刀柄的手更用力抵着她的下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现在要杀了你轻而易举。”
苏长安对上他的目光,丝毫不见畏惧,声音反而有几分嘲讽的笑意,“正因为轻而易举,可我却活到了现在。不就意味着你根本不敢杀我,反而要仰仗我作为谈判的条件么?”
她不屑地扫了营内一圈,“若真如你说那般必胜,还需要用抓我一个弱女子回来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苏长安话音一落,站在北狄王身旁的几位将领目光微动。
站在左边的将领险些就要开口说些什么,被身侧的人拉住,这才又忍了下去。
北狄王没料到她一介女流,对战况竟看得透彻。
更没料到她能说出如此动摇军心的话。
不能让她继续说下去了。
北狄王收回匕首,掀开帐帘,“来人,把她带下去严加看管。”
大聿的变动,不仅达官贵人感受到了,连京城的普通平民,也都察觉到了气氛的改变。
即便日常生活并没有受影响,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那根紧绷的弦和笼罩在京城上空的压抑气氛。
他们不知的是,那根紧绷的弦,在福宁殿已经断了一回。
皇后的眼眶通红,显然是哭了一场。
苏睿气压极低,一边安慰妻子,一边吩咐人压住消息。
苏长安被抓的事情,绝不能传出去。
福宁殿一批人离开后,苏睿喊了声同样唇线紧抿,神情严肃的苏鸿渐,“太子。”
苏鸿渐起身,“儿臣在。”
苏睿:“你秘密带两队精英轻骑,即刻出发,务必将长安救出来。”
苏鸿渐领命,离开了福宁殿。
他走后,皇帝拿过纸墨,亲自手书,让人传信给陆景纯。
又手书一封给镇守西北边陲的将军,让他随时待命,配合太子。
必要时,不择一切手段,不顾一切后果,先将公主救出来。
做完这些,皇帝将皇后揽入怀中,像是安慰她,又像是安慰自己,喃喃道,“长安不会有事的。”
现下能做的只有那么多。
留守京城的兵力,一分都不能少。
贤王显然是知道他们对苏长安的重视,才会精心部署,不惜用献祭的办法,在陆景纯出征当日,将她掳走。
若不是自己重活一世,知道他的底细,自己必定会出兵营救,届时镇守京城的兵力便会薄弱,他好趁虚而入。
苏睿儒雅的面容,现下冷得像浓得化不开的雪。
陆景纯和大军还未到西北,就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加急密信。
彼时,大军经历了连续的日夜赶路,正原地扎营休息。
而陆景纯则跟几位将领议事。
忽地,一封来自京城的密信交到了陆景纯手中。
他一目十行地将信件内容看完,原本沉静的面容似覆上了一层寒冰,指尖捏着信件,将纸张置于火上燃烧。
待信件全部变成灰烬后,陆景纯也将该交代的都对副将交代完了。
而后大家便看见这位年少成名,战功赫赫的将军,跃上马背,绝尘而去。
陆景纯年岁不大,可他一贯老成。
众将望着他的背影,在脑海搜刮记忆,发现相识多年,也仅有此刻,在他身上看见了些属于年少轻狂的急切。
陆景纯一人一马,将西北的漫天风沙撕扯开,在黄土地上疾驰而过。
两日多些,他便到达了北狄军队驻扎处。
陆景纯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望着前方营地的火光,眼底掠过一丝厉色。
今日是北狄人一年一度的迎夏节,酒香伴着肉香飘到空中,营内尽是将士爽朗的笑声。
在厨房炊烟彻底落下的一瞬,陆景纯一夹马腹,如离弦的箭般只身闯入北狄军营。
他明明是孤身一人,却无人能阻,出入北狄军营如入无人之境,在北狄士兵后知后觉集结拿起武器之时,陆景纯已经到了主营,将剑放到了对方主将,呼和将军的脖颈上。
脖颈上的寒光刺眼,稍有不慎,便会割破皮肉,呼和将军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反应过来的北狄士兵迅速将主将营帐团团围起,可望见此景,也都不敢动作。
陆景纯征战多次,呼和将军自然认得,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知靖王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陆景纯不想与他们废话,想到自小金娇玉贵的苏长安被关押在军营里,多一刻钟他都觉得心疼。
思及此处,陆景纯手下用力,锋利的剑忍划入皮肉,溅出血珠,他的声音如剑上寒光一般冷,“公主呢?”
正当呼和想要开口时,一个士兵连滚带爬闯进了主营,瞧见营内场景时,又将马上要出口的话憋了回去。
陆景纯给呼和使了个眼色。
呼和只得命那名士兵开口,“怎么了?”
那士兵看了眼呼和,又看了眼陆景纯,战战兢兢开口,“大聿公主,不见了……”
今日过节,有人也给他们守卫的人送了酒肉来。
不料就让那大聿公主得了一点空隙逃跑了。
陆景纯沉眸,手下动作极快,鲜血随着剑锋喷涌,转瞬间呼和便没了气息。
他收回佩剑,灵敏地突破重围,重新跃上马背。
他来时,北狄士兵毫无准备,让他安然无恙地闯了进来,现在不同了,他们人人手持武器,早已进入了备战状态。
可让他们绝望的是,即便做好准备,他们也无法拦住陆景纯。
他宛如来时一般,轻松地离开了军营,疾驰的马蹄掀起阵阵尘土,将他的身影掩盖。
待尘嚣散尽,那抹身影也早已消失在浓浓夜色中。
出了军营后,陆景纯没有一丝犹豫,往中原的方向奔去。
苏长安聪慧,她懂得如何分辨方向。
待走出一段距离后,陆景纯放慢了速度,打算沿路寻找。
长安逃出去不久,她没有马匹,大抵走不远。
夜色浓重,他借着月华,眼睛没有放过任何一寸土地,细细地找寻苏长安的踪迹。
寂寥的夜,荒漠里只有马蹄踏在黄土上的声音。
不知找了多久,久到陆景纯牵着缰绳的手握得越来越紧,心也在一点点下坠。
他无法想象,若他找不回苏长安,该怎么办。
陆景纯仰头望天,云层将月亮的光芒蒙住,似将他心底的希望也一并蒙住。
若找不回苏长安……
他想,自己依旧会回到军队里,帮助大聿打赢这场仗,而后与她一起,长眠于这片土地。
低头收回目光时,那些悲伤又被他掩藏了起来。
他会找到苏长安的,无论找到何时,无论是她的人,抑或是她的尸首。
他都会找到她。
忽地,一阵狂风刮过,掀起浓浓沙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