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看着她,指尖突然凝出小而薄的一片布帛,布帛像是被小心从古画上裁剪下来的,边缘十分工整,上面描着一只湖蓝色的蛱蝶。
薛妤看着那一片布帛,一时失语后,眼中现出一两分浅淡的笑意,道:“还算留了一手,不笨。”
像飞天图或字画这样的灵物,生命和本体休息相,可跟别的精怪不同的一点是,他们能化为画中的任何一个完整生灵,或一棵草,一株树,亦或者是一只蝶。
比如那只在薛妤面堂而皇出现又消失的月狐,亦是画中的一部分。
此时此刻的情形,璇玑提裁下真身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除却灵骤减,会有很长一段时的虚弱期外,也算夹缝中逃生,留了一线退路。
璇玑眼神几乎黏在薛妤脸上。
她生得这样好看,说话声音还这样好听,玉一样,又冷又温柔。
相比下,裘桐那强挤出来的温柔都褪去了颜色。
璇玑的移情别恋,来得快而迅猛,并且很快不满地皱眉,想起她真身被烧毁这件事。
裘桐答应过她,即便是,也会让她如盛开的明艳的花朵般退场,保证她阖上眼的一刻,都是漂漂亮亮,天仙般的耀眼勾魂。
他让她失控,然后骗了她。
璇玑略有冷淡地伸出只手,从伤口上淌下来的血捏了团真假参半的血气出来,用体内残存的量包裹着送下去。
果真,一路毫无阻拦。
龙息很活跃,很开心,裘桐好似也很满意,嘴角蕴着胜券在握的笑,璇玑于是出手抽了龙息的一缕精华。
啪嗒一声,龙息裂开了。
这下,璇玑也满意了。
出手做完这,璇玑体内的妖气如潮水般退却。
很快,她腰肢软下去,衣裳没了骨架与皮肉的支撑,只剩个空壳,从那盛大的华服中,一只纤细的湖蓝蛱蝶翩然振翅,径直落在薛妤的发丝上,趴着不动了。
薛妤微愣,伸手触了触鬓边那只只有指尖大小,灵光熠熠的蝶,感受它萎靡的沉寂下去的气息,道:“要陷入沉眠了。”
像是听懂了她的话语,灵蝶动了动翅,整个空的灵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快聚拢,而后化为两道流光,一一后点入薛妤和溯侑的眉心。
光团氤氲,烟雾团团炸开,一层厚重的雾气在薛妤面拨开。
那是两百年的人。
六月骄阳似火,空气中热浪滚滚,湖畔路边,垂着的杨柳枝上,知了一声接一声地叫,荡出悠长而绵久的回声。
一座小城池的镇上,因为山那边的山上连着建了两个小门小派,周围还算有点人气,住了十几户人,和大城池有声有色的富庶生活比不了,好在邻里邻居相处和谐,很有一番平淡的滋味。
一日,两个像是经历了长途跋涉的人停在山涧,其中一个不耐烦地抹了把脸,因为天气太热,忍不住露出了上的犄角,他看向抱着半大孩子的幽灵鬼魅似的女人,极为不满地道:“让你将他丢了,原本以为是纯净的血脉,结果呢,半妖半鬼,我们自己都是怎样的处境了,还管得着他?”
“烦了,六月天,一个什么用也没,一个连太阳都见不了,东躲西藏的什么时候是个?”
女子有迟疑地抬,露出脸上大面积的鬼纹,她皱眉看向怀里不吵不闹,睁着一双圆溜溜眼睛的孩童,到底心软:“可毕竟都说好了。”
她顿了顿,颇有顾忌似的四处看看,压低了声音含糊道:“毕竟,这是,是我们的孩子。”
“他才半岁不到。”
男妖面色嫌恶地摆摆手,高声道:“你说什么呢,我能生出这样的杂种?!”
女鬼被他吼得身躯一震,却见下一刻,男子对上她怀中孩子那双目不转睛的眼,顿时一阵火气,说不出是恼羞怒还是什么,一把见他夺过来随意丢到溪边的草丛中,拉着女鬼扬长而去。
半晌,女鬼又跑回来,她神色不忍地给雪肤乌发的小孩唇上沾了点水,又使了个聊胜有无的小术法,将一块锦布似的东西一股脑塞到他小小的衣裳中,狠心道:“别怪我们,我们也没办法。”
没过久,一对相伴来砍柴洗衣的夫妇发现了男童。
他们踟躇不敢上,因为男童周围围绕着一团淡淡的光晕,那光并不纯粹,气森森的,邪得很。
一看便知不是人族的孩子。
兴许女子天生心软,眼看他哭哑了嗓子,不由壮着胆子上看了一眼,一看,心便颤了颤。
“这孩子,模样生得好。”梳着妇人发髻,面色隐现温柔意的女子拉着身边丈夫的衣袖,道:“怪可怜的,这世怕是只有那东西能干出这样的事了。”
“走罢,走罢,别看了,这孩子我们碰不得。”男子谨慎地看了看四周,柴也不挑了,一心要拉着妻子回。
“诶。”
女子一步三回,在听到身后孩童啼哭时忍不住地转了下身,又拎着裙摆上,试探性地放了根手指到小孩跟,下一刻,粉雕玉琢的娃娃伸手抱住了她的手指。
那一刹那的心软,女子将他带回了。
说是,其实也不过是小两的茅房,中破烂,但收拾得整洁,女子给酣睡过去的小孩喂了两碗米汤。
时一天天过去,小孩的存在很快瞒不住邻里,别的孩子一天一个样,很快长大,长高,开始念书启蒙,唯有男孩几年如一日不变模样。
他是格格不入的怪胎。
男孩在七岁这年,才有了自己的字。
他叫溯侑,这是夫妇两生女儿时一时高兴给他取的,什么意都不知道,只听人随口一提,便拍板定了这个字。
而在这,他被人叫做妖怪。
随着流言蜚语如雪花般飘进门,夫妇两的女儿也连带着受了周围玩伴的排挤,通常回哇哇一顿哭,对着他动辄便冷言冷语,让他在寒冬腊月的天滚出门。
夫妇两对他从漠然,变了厌恶,动辄打骂,不开心了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男孩眉眼一日胜一日精致,性格也一日比一日孤僻,唯有被隔壁那位寡居的苏大娘拉进院子里时,眼中才会露出一点暖色。
大娘为人豪爽,因为自己曾夭折过两个孩子,于是将镇上孩子都看做自己孩子,哪怕是被看做异端的溯侑,她也会从屋里端出两盆煎得松软的葱饼来撕给他吃。
大都叫他妖鬼,连溯侑都叫得少,唯有苏大娘,她叫溯侑十九。
“你可别听那人瞎说,溯侑这两个字是有讲究的,你爹娘捡你回时,你身上有一块帕子,我看得清楚哩,那帕子绣的就是溯侑,后面跟了个十九。”
“你爹娘起先不敢给你用这个字,怕不吉利,后来想想,都养了这么年了,无无姓的像个什么样子,这才告诉你本。”
大娘告诉溯侑,人要懂得知恩图报,要知善恶廉耻,她常说夫妇两的好话,语重心长地说,他爹娘并非亲生,却胜似亲生。这样的世道,他们能养着他,实为不易,需要莫大的勇气。
溯侑半生所有的礼与义,对这个世界那点懵懂的憧憬和向往,全部来源于隔壁那小小的屋子。
日子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过了十三年,溯侑等来了人生中最为痛苦难捱,急转直下的转折点。
夫妇两那个自幼被捧在掌心的女儿参加山门派的试炼,被一位长老看中,收为了弟子。
她大义凛然,学着除妖。
外面的妖凶横危险,一旦对上,动辄会就受伤流血,可里的溯侑不会。
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张比女孩都精致的脸常年阴郁。
他不告状,或者说,他无人可告状,谁都不会站在他这边。
就好像他再怎样乖乖收敛爪牙,伪装假象,想要得到爱与温暖都是惘然,仍然会有无数人在他耳边恶意地诅咒,说他天生就是低贱的,该的,恶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