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颇感荒唐地提了下唇,将在飞云端内薛妤指出来的冤假错案递到他手中,声音疲倦沙哑:“来,你看看。”
不薄不厚的几十张纸,握在手里一页页翻开,却是沉甸甸的成千上百条性命。
这是昔日松珩处理过的事,如今那些字句判的更正,一眼扫过去,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我从没要求你做过什么。”路承沢揉着眉心道:“这些事,你若不想做,大可以不做。”
“松珩,你这都不叫敷衍了。”他加大了音量:“这叫什么你懂吗?这叫草菅人命!”
“当年你的天帝就是这样当的?”
若说松珩捏着这份案卷时尚存了那么几分歉疚,那么最后路承沢这句话问下来,他心中便蓦的烧起了一堆火。
这句话在当时,他至少从薛妤嘴里听过三次。
每一次,两人都是各有怨气,不欢而散。
“我应该如何?”松珩随意指着其中的一个案子递到路承沢眼前,厉声道:“这个员外明知有妖去除妖,在后来发生的纠纷中固然有错,可他是家中的顶梁柱,上有垂垂老矣的双亲,下有不满三岁被病痛折磨的幼女,若是折在赤水,一家人全没有活路。”
“所以你颠倒黑白,放走了人,留下了妖抵命。”路承沢不可置信地想笑:“照你这样说,人族做什么都对,知道有妖去除妖没错,就像朝廷,知道
这世间有我们这样的古仙而想除之,也没有错。这五湖四海,红尘世间,唯有人族可生存,是吧?”
松珩猛的抬眼:“没人将圣地与妖族混为一谈,路承沢,妖族有几个好东西?”
“松珩,你真是疯了。”路承沢嗬的笑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不止薛妤看错了人,事实证明,我重蹈覆辙不信邪,眼神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么多年,谁都偏心人族。他们聪慧,善良,美好柔弱,生动温柔,既有水一样的性情,又有火一样的胸怀信念。我们保护他们,尊重他们,善待他们,于是养得你们这样有能力的人族贪心不足,日日想着一族独大,这个世间,就该人族活着。”
“人有老少要照顾,妖没有,他们活该冤死在你手里。”
松珩其实从来搞不懂这些圣地的人在想什么。说实话,薛妤才像是赤水的传人,公私分明,是怎样就是怎样,她会说这样的话并不奇怪,可是路承沢。
“我怎样的做法,前世上百年,你不知道?不了解?多少妖族死在你手里,现在不过几百只妖,你到底在执着什么?”几乎是话音落下,松珩就后悔了。
才从飞云端里出来,功法原因,他境界尚且不稳定,连带着情绪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前世兽潮涌动,滥杀无辜,所以我出手灭妖,可现在没有兽潮,没有迫不得已,这些冤假错案,圣地就是一件都容不下。”
路承沢将那叠案卷扬在他面前,纷纷扬扬像是下雪花一样散开,言语中是无力争辩的疲倦:“我们相识一场,你曾救我一次,可平心而论,我待你并不差。前世恩情,今日就算还清。”
“你如今实力不俗,赤水容不下你,你走吧,别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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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他便挥袖掠到了山脚下,反而是他身边一直默默跟着的从侍踟躇着站住了脚步,忍了忍,皱着眉看向松珩,言语之中全是厌恶之意:“松珩公子,我们殿下待你不薄,从审判台救下你到后来为你提供赤水最好的修炼位置,但凡能做的都没有推辞过,可你呢,恩将仇报也不带这样的。”
他接着道:“你怕是还不知道吧。就在昨天,赤水开了长老会,你这本乱判的卷宗和曾经做过的一系列事情被当众拿出来,成为音灵一脉参殿下一头的铁证。”
“不出五日,赤水就会朝外颁布消息,音灵圣女成为赤水下任掌权者,殿下则挪位为公子,日后任大长老位。”
“松珩公子,这做人,还是要讲讲良心。”
说完,那从侍便追随路承沢的脚步往赤水大门掠去,唯独留了最后一句愤愤不平的话落在松珩耳里:“……真是难怪邺都那位殿下宁愿与妖族溯侑在一起,也不愿意多看你一眼。”
松珩脑袋里顿时嗡鸣一片,混混沌沌不知所以然。
什么叫宁愿和妖族溯侑在一起。
薛妤,薛妤她和谁在一起了?
就在他正茫然不可置信时,路承沢一步踏入了赤水,还没动作,就见音灵靠在树后,双手交叠,环胸而立,像是专门在这里逮他的一样。
“这么憔悴?”两人互相贬低惯了,音灵一看他的模样,便高高挑了下眉,难得没有落井下石地嘲讽,而是负手站到他跟前,摁了摁鼻脊道:“虽然一直说一定要压你一头,但这次的事,不是我的意思,我回去骂过他们了。”
“我知道。”路承沢伸手胡乱地抹了一下脸,道:“是我思想出问题了,扶桑树的那段影像,我应该引以为戒,这世间生灵,没什么是生来就该死的。”
“你放心,我没你想得那么狭隘,这点挫折,不至于
寻死觅活的跟自己过不去。”
“我也有错。”音灵没有奚弱他,而是道:“一视同仁,从前我们都做不到,今后竭力改正就是。”
“从飞云端出来后,圣地六家,除了太华那边不清楚,薛妤那边是早有整改肃清,其余四家,哪怕是弟子人数最多,最难约束的昆仑都下了严令,从今以后,一是一,二是二,再有滥杀无辜,不分黑白的,严加惩罚。”
音灵递给他一张帕子,道:“行了,给你一天的时间调整心绪,明天这个时候,准时到立政殿来,赤水内部需要调整的地方太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得来帮忙看着。”
“记得早点来,薛妤最近忙,我们想要问什么都得跟另外几家排队,经常抢不过他们。”
不论发生了什么,这世间人各有使命,总是在忙忙碌碌转着,唯有松珩,站在四面深山的山坳中,长风一荡,手脚发冷,心中空荡荡一片。
书房中的灯光是橘暖色调,落在手背上温柔的一片,松珩蓦的从回忆中抽身出来,他看着薛妤,视线甚至带着自己都能察觉出来的贪婪渴求之意:“阿妤。”
薛妤听到这个称呼,头也不抬地道:“如今不是曾经,松珩,你若真想和我谈事,就拿出正确的态度来。”
“你能见我,是有事要问我。”千年相处,松珩对她还算了解,此刻轻声道:“你问,若是我知道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确实有件事要问问你。”
薛妤朝朝年看了一眼,后者立刻明了,执笔在案桌上一气呵成地勾画出十几笔,而后抓着停在半空,等墨迹干透,才举着放到松珩面前。
松珩一看那画中人的样子,手便僵住了。
“前世怂恿你往邺都下大阵的茶仙,是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