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传遍崤城各处。
“什么意思。”这下,不止薛妤和苍琚的脸色变了,就连九凤也察觉到什么一样重重皱眉。
“啪嗒。”像平静的湖面被人用力掷入一颗石子,整座城池在某一刻轻轻震颤,像是从地底钻出了什么庞然大物,而抬眼四望,只能见到一座凭空而起的通天小道。
有人撑着伞,从小道一头往半空中走。
伞下是一张温柔可人的脸。
这张脸,薛妤见过,在邺都的私狱中,她亲自提审,茶仙哭得梨花带雨,蜷缩在角落里,宛若一朵寒风中瑟瑟不堪折的小白花。
“人族圣物,居然。”薛妤慢慢吐字:“是她。”
她没想到,路承沢没想到,就连松珩本人,也愣了许久。
“多谢你。”一片诡异的静止中,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茶仙登上最后一阶阶梯,站在松珩身侧,话音清婉:“荡平人间妖族,是人皇前世与今生同时许下的心愿,我为人族圣物,因此而生。”
合适的时机,这个词很悬,即便为人族圣物,茶仙也不能在无人谋划,时机不成熟时出手,诛灭一切。
前者,需要她自己承担一切因果,一旦出手,即刻灰飞烟灭,而现在,她只是裘桐和松珩手中的一柄利刃。
她以女子之身周旋各处,蛰伏又陷入沉睡,甚至以色待人,曲意奉承,不过都是为了今日,使命达成。
“来吧。”茶仙解脱般笑了下,身躯化为一柄削金段玉的匕首,落在松珩眼前:“你说得不错,时机终于到了。完成人族夙愿,我也可以回家了。”
“拦住他!!”
苍琚和九凤同时爆喝,隋瑾瑜和隋遇等人立刻抽身而出,上前阻拦,来得最晚的陆尘等人终于赶到,见状,也跟着上前,出手抢夺那柄泛着灿灿雪光的匕首。
但晚了一步。
松珩握着那柄匕首,像扯动天幕般,往下重重一划。
空间割裂,时光停滞,天地间静寂无声,所有的动作都在那一击之下止歇了。
无数具妖族身躯被拦腰斩断,碎成两段,挂在树枝上,房梁顶和街道边,滚热的鲜血一蓬蓬溅开,鼻尖上的血腥气浓到一种粘稠的地步。
九凤和妖都众人看到这一幕,眼睛都红了。
那就是个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远古的情形,仿佛在一起在眼前重现了,并且更为惨烈,悲壮。
薛妤的庇佑阵法对人族圣物的攻击不起效用,那毕竟是扶桑树的一部分,不是人力可以比拟的。
不知过了多久,惨嚎声渐渐淡下去。
而后“咔嚓”一声,众人被这样清脆的声响,略感麻木地抬头一看。
只见松珩的阵法上,突然爬出了一种墨绿色,四肢诡异拉长,脊背高高耸起的怪物,它们闻到鲜血的味道,像沉睡了一整个冬季,急着进食的
蛇,以一种飞快的速度贪恋地吸食着地面的血肉,并且肉眼可见的飞速壮大。
老一辈没见过它们的样子,也没见过这种架势,但薛妤等人一看,从头僵到了脚。
那是魅。
“没用了。”苍琚凉薄地压了下眼角的褶皱,事到如今,反正都完了,也不顾忌什么雷劫不雷劫了。
他看向难以置信的松珩,咬牙道:“这是被封在龙息中的魅,吸收了裘桐喂养的各种邪物,本就蠢蠢欲动,如今多亏了你的一手好戏,推波助澜,终于冲破囚笼出来了。”
“你人族千秋鼎盛的大计,这么样,进行到这一步,还满意吗?”
直到此时,那如洪流般来自人族的谩骂,指责,怨怪,才一句一句真正灌入松珩的耳朵里,他站在阵法的庇佑中,看着外面那种开始疯狂出手攻击人的东西,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深重茫然里。
所以,都是错的。
自以为是是错的,运筹帷幄是错的,他为人族做的种种,没得到丝毫的回报,反而,他一意孤行,害了这世间所有生灵。
松珩像是被抽干的所有精气,一时间手脚发凉,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年轻一辈都尝试过魅的厉害,见到这种东西就后背发凉,同时也意识到,这世间安稳的日子没有了。
谁的好日子都到头了。
“守城,绝对不能让魅出去。”在一众的惊慌失措中,薛妤是那个最为冷静的人,她一手斩开朝自己扑过来的魅,转身问苍琚:“数量多吗?”
“现在不多,但这种东西就跟烧不死的野草一样,一个蛰伏出去,立马就泛滥成灾。”苍琚扫向偌大城池中弯弯绕绕的拐角小巷,道:“这种东西,吸收了足够多的血气,能立马进阶,王族魅有多棘手,多难对付,你也知道。”
主要是,现在这边城池,遍地都是血肉。
这对魅来说,是大补之药。
事情陷入一种绝望的局面。
薛妤默不作声布线,将苍生阵转换为诛杀模式,她跪坐在阵中心,白衣被染成了血色,神色是一种看不出情绪的冷漠:“都去守城,杀魅。”
苍生阵杀魅的效果比单纯的人力来得快,但薛妤早就被之前那波守护之力汲取了八成半以上的灵力,她力竭,却没有停下动作,而是无比冷静地抽出灵刃,往自己手腕上割。
眼睫都不曾颤动一下。
灵阵师的血是灵阵最好的滋养物,薛妤不知疲倦,没有痛觉地重复这样的过程,一只手挤不出血珠了,就换另一只,雪白的手腕伤痕累累。
善殊看了不忍心,她在阵外轻轻唤她:“阿妤,你这样,会将自己榨干的。”
薛妤挪动了下脚踝,道:“没有比这更快的办法,我不可能让这种东西活着出崤城。”
突然,她身后惊起了一阵风,一种惊人的力道迫使着身体转了一面,似有所感地抬眼,见到一张被高温捂得眼尾与脸颊皆红的熟悉面容。
他瘦了很多,气息是一种重创之后被掏空的萎靡,唇色乌白,眼尾平铺着几根柔软的线条,乌色的瞳仁里像是藏着一汪水,跟之前无动于衷的冷漠相比,显得生动许多。
“进阵。”薛妤拉了下他的衣袖,没说多的:“这里太危险,你现在没有自保之力,等下跟着隋瑾瑜离开。”
溯侑视线落在她袖袍滑落后冰山一角的伤口下,没动,他问:“那你呢。”
薛妤没说话,只是又扯了下他。
溯侑知道,她不会走的,她爱这世间胜过一切。
她情愿用自身祭阵,也绝不会让魅流到别的城池中
去。
溯侑看着她,贪婪地描摹着她眉眼的轮廓,在某一刻,突然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咳得唇边全是血,脊背不堪重负地往下弯。
她一边勉力支撑着阵法,一边颇为担忧地朝他伸出手。
他就着这样的姿势,突然重重地扼住她的手腕,用指腹摩挲着,一下接一下,在漫天的厮杀中,他道:“我等了你很久。”
“很多人说,你和许允清在一起了。”
“我不相信。”
说到后面,他以一种执拗的强硬口吻道:“你说,没有别人,你只喜欢我。”
薛妤看向他,感受他掌心中滚热的温度,想起九凤说的那些话,心随着呼吸的节奏一点点软下来,她认真地澄清:“没有许允清,我只喜欢你。”
溯侑仔仔细细去看她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端详半晌后,他凑近她,长长的睫毛蝴蝶般栖息在她的鼻脊上,笑得动人,语气缱绻,说着最甜蜜的情话:“我也喜欢阿妤,只喜欢阿妤。”
“我愿意为阿妤做任何事。”
薛妤骤然察觉到什么,才要去看他的神情,就被他摁着手指一点点触上自己的眼尾,脸颊,鼻梁和唇瓣,那些柔嫩的东西全部绽放在她的掌心中。
“看。”他像是在炫耀一份失而复得的东西,轻声道:“变回来了。”
“现在,全都是殿下……喜欢的样子。”
话音落下,天空下起瓢泼大雨,雨水倒灌,惊雷狂舞撕扯中,一头洪荒巨兽静静现出虚影。
溯侑辗转着在薛妤唇上咬了又咬,以昭显存在感的方式将鲜血涂出长长一撇,像印下了谬种最古老的誓约,最后直起身,慢慢眨落睫毛上的一层雨珠,吐出字音:“囚天之笼。”
巨兽扬天长啸,尾羽脱落,展开一个如浩海般的空间,如同抖开了一层巨网,顷刻间将整座崤城中魅族的浊气全部包裹进去。
厮杀声渐渐止住了。
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
隋瑾瑜目眦欲裂:“十九!”
九凤和苍琚等人全部赶过来。
薛妤的耳朵被溯侑捂着,他站得笔直,身形却随着魅的减少而消散,渐渐的,像泡沫一样融化在雨水中。
一根翎羽落在地面上。
薛妤像是被惊醒的梦中人,什么都没来得及反应,迟钝得不知所云,只是知道东西掉了,茫然地弯腰去捡。
她捡不起来。
朝年跑过来,看到这一幕,愣住了。
他第一次知道,天品灵阵师的手,居然也会抖成那样。
“朝华,疏散人群,把松珩带下来,随后封城。”几次尝试后,薛妤终于捡起那根翎羽,袖摆慢慢垂下来。
她从灵戒中拨开几个瓶盖,捻着几颗恢复的丹药咽了下去。
她第一次吃这种东西。
没过多久,一种比苍生阵更危险的浩荡阵意绵延出去。
“薛妤,你。”九凤道:“这是干什么。”
“我不可能就这么把他留在这里。”
薛妤道:“囚天之笼,不是用来为别人的错误兜底的存在,我重来一次,救下他,处处规避忍让,也不是最后让他孤零零自封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