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潭柘寺进香是每年必有的一项活动,通常在中秋之后,叫“酬月”,是为答谢皓月常照九州。虽然今年老天爷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但是该有的礼节不能少,得罪不起只得妥协,谁还能和老天爷对着干么?
这些不愉快暂且不去论,宫眷们对出行仍旧抱有极大热情。九门都戒严了,锦衣卫清路,御道两旁拉起了黄幔子。潭柘寺在门头沟东南,从紫禁城过去有程子路,皇后和太后有她们专门的卤簿,各色华盖凤扇、各式香炉、金杌、金唾壶……排场大得惊人。宫妃们呢,自有自己的快乐。邀两个要好的同乘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带上几个贴身的宫女太监,混迹在浩浩荡荡的仪仗中,没有太多拘束,心境格外开朗。
音楼是队伍里的异类,说到底忌讳她是先帝遗孀,晋了位也没谁真的爱搭理她。好在有帝姬,帝姬喜欢和她凑作堆,请她坐她的金凤辇车,车轮滚滚里给她介绍潭柘寺的历史和有趣的地方。
帝姬倚在窗口点着手指头道:“有句老话叫,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据说紫禁城就是仿照潭柘寺建成的。历代的后妃又在那里斥巨资修缮,不知道多少回了,花出去的银子堆成山,才有今天的格局。”
帝姬今天梳个挑心髻,髻上压葵花宝石簪,头发高高挽起,称着朱衣上的素纱领缘,那脖颈显得异常玲珑。这样如玉的脸孔,窗外是连绵起伏的山麓,像流动的画卷里落了枚朱砂印章,鲜焕而贵重。音楼看着她,不由生出许多感慨来,年轻就是好啊,自己比她大不了多少,现在打量她,居然像隔了一代,有种日暮沧桑的感觉。
“今天的布施是朝廷出银子,我打听过了,统共三十五万两白银。”她蹙眉摇头,“三十五万两啊,够一省百姓吃半年的了。不是说修庙不好,可积德行善也得看时候。如今国库连年亏空,把钱拿出来干这个,还不如用来扩充军需。咱们女流之辈,不方便妄议朝政,听说厂臣倒是劝谏过,结果运了一脑门子气。我那哥子不会当家,这么下去怕是不妙。前几天淑妃撺掇着建个揽仙楼,说登得越高离瑶池越近,这种祸国的谬论,皇上居然大感兴趣!真真家业越大败起来越尽兴,如今就瞧阁老们怎么进言了。”
音楼没想到她对政事还有见解,直起身道:“自那天音阁进宫后我就没见过厂臣,前朝的事我也没处打听。皇上拨款修建潭柘寺他出过面了,建楼再制止,怕皇上心里不称意。”
辇车已经到了山脚下,芦潭古道上山风阵阵,帝姬转过脸看外面景致,惆怅道:“皇上的脾气我知道,他何尝愿意听人劝?自己决定的事,悄没声的就去办了,办完怎么收场他也不管,横竖底下人会帮着料理。以前为王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做了皇帝,这毛病更改不掉了。”
好好的出游,被政事搅得不高兴起来。这么庞大的帝国,要腐烂也是从芯子里开始。歌舞升平,气数将尽,元贞皇帝时期起就是这种惨况。不过时间消耗得久了,人渐渐的麻木和适应,以为大邺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音楼担心的并不是皇帝今天又花了多少银子,她只担心肖铎,他劝谏太多,如果是有道明君还则罢了,遇上慕容高巩这种好赖不分的,万一触怒了他,不知道又要给他下什么绊子。
往前看,乌泱泱的人群看不见首尾。今天进香是他伺候的,皇太后信得及他,总说他办事有分寸,皇帝不能照料的事,叫他总没错儿。倒是个好机会,离了宫,挑个没人的时候说上几句话也方便。她心里不能放下,知道他是最懂得审时度势的,也还是忍不住要劝他明哲保身。真是老婆子架势了,半是忧心半是甜蜜,猛想起含清斋那晚的情景,脸上辣一阵袭上来。
宫里后妃们凤驾光临,潭柘寺早就封了山,再不许闲杂人等进香了。到山门前各自下车,彤云上来搬脚踏搀扶,她转过身四下看,红墙灰瓦掩映在青松翠柏之间,大殿的面阔和布局竟然真的和紫禁城相仿。
众人都肃立在一旁,等太后和皇后先行。肖铎是近身伺候的人,一身绯衣玉带在前头引路。太阳照在通袖和膝澜的金丝妆花上,瞧他整个人就是云锦堆积起来的。一个男人家穿红,不显得俗气,反倒有种异于常态的妖媚,果然是用来疼爱的人儿啊!
他从她跟前经过,眼皮都没撩一下,相当的谨慎从容。音楼也很坦然,携了帝姬上台阶,在宫里颐养得太久了,几十级台阶一爬,累得气喘吁吁。
刚开始大伙儿是要紧跟太后和皇后的,各处拈香参拜。一溜的佛爷跟前都周到了,慢慢到了最高处的观音殿。宫里供佛,供得最多的就是观音。抬头往上瞧,这里的观音和想象中的不大一样,金身三头六臂,一眼看过去分不清男女。大殿里站满了妃嫔和随众们,举香揖手,边上小沙弥来接了往香炉里安插,接下来就是一轮抛钱布施。
程序走完了,大家能松散松散,各处逛逛看看。不知怎么,今天荣安皇后告了假,没有同行,可是替先帝超度是回禀过太后的,音楼想逃脱也不能够。好在那位赵老娘娘不在,没谁死盯着她不放。众人折回毗卢阁祭奠了先帝,便各自散去了。因着她身份特殊,大殿里诵经做佛事的都是和尚,她一个女眷在场不方便,遂另辟了文殊殿容她一个人静心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