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四季轮替,又是一年冬。
雾雨朦朦,细如银丝,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屋内烧着碳,窗边煨着汤药,甫一推门而入,谢宿白那在雨夜里吹了半宿寒风的身子当即垮下来,油灯下一张脸惨白无色,抵唇而咳,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掌心里淌了滩血,谢宿白面不改色地握了手心。
银妆手忙脚乱奉了茶。
珠帘轻响,岳大夫绕过山水屏风疾步走来。
沈青鲤紧随其后,冷声斥道:“夜深露重,还下着雨,你们主子受不得寒不知道?”
傲枝低头:“奴婢有罪。”
当天夜里,谢宿白便起了高热。
岳大夫又是半宿未睡,如今谢宿白的身体愈发不好,随便一次小病小痛,一个不注意就能要掉他的命。
他身边已经不能离人了。
沈青鲤也没敢睡,他撑着脑袋敞坐在屏风外,唤一旁的傲枝,“方才去哪儿了?”
傲枝默了许久,才说:“玉落小姐……在姬府,过一阵就要替姬家长女嫁给镇抚使了。”
沈青鲤吃了一惊,“什么?”
他反应了一下,“是为了那个姓赵的?”
傲枝很轻地点了下头。
就听沈青鲤忽然大惊小怪起来,“镇抚使……霍显?!”
夜半,谢宿白醒过来。
刚睁眼,就听沈青鲤在旁幽幽道:“当真由她胡来?霍显可不是什么善茬,若是有个好歹……而且姬玉落那人吧看着气质出尘,实则是个俗人,就爱那些漂亮打眼的,霍显那张脸,保不齐她动什么歪心思。”
那后半段俨然是打趣,沈青鲤也没真觉得姬玉落有这等风花雪月的闲情逸致。
床上那人也并不理会,气虚道:“我管不了她,我又能管她多久,摔了跟头,她就该学会跑。”
沈青鲤嘀咕:“你要真能这般心宽也就好了……”
(13)
短短数月,谢宿白常常在窗边一坐就是一整宿。
客栈二楼视野开阔,几乎能将一整条街尽收眼底,拐个弯后面就是北镇抚司的官邸所在,他常能见霍显打马自眼前疾驰而过。
有时是他一人。
有时是两个人。
霍显很少有乘马车的时候,但凡是乘坐马车,那么车里必定还有姬玉落。
他也见她妇人打扮与他并行街市,有一回他二人赴秦三公子的及冠宴礼,乘车回府时姬玉落不知瞧见什么人,陡地下车找寻,她站在车窗外与霍显说话。
谢宿白看不清车厢里头的人是什么样的神情,只瞧见从中伸出的那只手像是很随意地撇了下姬玉落鬓边的一绺发。
而她皱着眉头没有察觉,视线还在拥挤的人群里。
从前只有在他身边,她才会有这样不设防的时候。
谢宿白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只觉心里被人剜去一块,当下痛得不明显,只待夜里无人时方辗转难眠。
只是白日醒来时,他还得是那个冷静自持的谢宿白。
可当沈青鲤兴冲冲跑来,说:“你可知将军前几日去了通州,你猜我发现什么!”
沈青鲤眉飞色舞,他为霍显不曾误入歧途而感到高兴,欣慰得简直要掉下两行泪了。
他说:“这混账不愧是宣平侯府的儿郎,总也不算辱没了他的门第!”
他还说:“既然如此,只要他不是一心替赵庸做事,眼下于我们就无碍,你也可以放心了。”
谢宿白没有说话,定定地看向他,枯寂的神色里藏着山雨欲来的寒峭,这样一味的安静反而让人脚底生寒。
沈青鲤心头咯噔一声。
误入歧途、辱没、门第,说的是霍显,可哪个词都像是在影射谢宿白。
且仔细想想,又何其可悲。
少时霍显不过是个不服管教的刺头,眼看就要往离经叛道的方向发展了,是楼盼春和谢宿白拉了他一把。
可现在呢?
当年深陷迷惘桀骜难驯的人守住了本心,反而是如星似月的少年坠入了泥泞,时移世易,两个人竟是完全背道而驰,未免也太过讽刺。
你要说谢宿白午夜梦回时没有痛心无措过,那定也不是,可他骨子里是何等孤傲,认准了就不会再回头,哪怕是行差踏错,万劫不复,只要不去想不去看,他亦能咬牙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