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朋友的话,说现代人要国文好,非研究外国文学不可;从前弄西洋科学的
人该通外国语文,现在中国文学的人也该先精通洋文。那个朋友听说不久要回国
,曹元朗要领他来见表姐呢。”
“又是一位宝贝!跟那诗人做朋友的,没有好货。你看他那首什么《拼盘姘
伴》,简直不知所云。而且他并不是老实安分的不通,他是仗势欺人,有恃无恐
的不通,不通得来头大。”
“我们程度幼稚,不配开口。不过,我想留学外国有名大学的人不至于像你
所说那样糟罢。也许他那首诗是有意开玩笑。”
“唐小姐,现在的留学跟前清的科举功名一样,我父亲常说,从前人不中进
士,随你官做得多么大,总抱着终身遗憾。留了学也可以解脱这种自卑心理,并
非为高深学问。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过痧痘,就可以
安全长大,以后碰见这两种毛病,不怕传染。我们出过洋,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灵魂健全,见了博士硕士们这些微生虫,有抵抗力来自卫。痘出过了,我们就把
出痘这一回事忘了;留过学的人也应说把留学这事了。像曹元朗那种念念不忘是
留学生,到处挂着牛津剑桥的幌子,就像甘心出天花变成麻子,还得意自己的脸
像好文章加了密圈呢。”
唐小姐笑道:“人家听了你的话,只说你嫉妒他们进的大学比你进的有名。”
鸿渐想不出话来回答,对她傻笑。她倒愿意他有时对答不来,问他道:“我
昨天有点奇怪,你怎会不知道那首诗是表姐做的。你应该看过她的诗。”
“我和你表姐是这一次回国船上熟起来的,时间很短。以前话都没有谈过。
你记得那一天她讲我在学校里的外号是‘寒暑表’么?我对新诗不感兴趣,为你
表姐的缘故而对新诗发生兴趣,我觉得犯不着。”
“哼,这话要给她知道了——”
“唐小姐,你听我说。你表姐是个又有头脑又有才学的女人,可是——我怎
么说呢?有头脑有才学的女人是天生了教笨的男人向她颠倒的,因为他自己没有
才学,他把才学看得神秘,了不得,五体投地的爱慕,好比没有钱的穷小姐对富
翁的崇拜——”
“换句话说,像方先生这样聪明,是喜欢目不识丁的笨女人。”
“女人有女人的特别的聪明,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比了这种聪明,
才学不过是沉淀渣滓。说女人有才学,就仿佛赞美一朵花,说它在天平上称起来
有白菜番薯的斤两。真聪明的女人决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懒——”
唐小姐笑道:“假如她要得博士学位呢?”
“她根本不会想得博士,只有你表姐那样的才女总要得博士。”
“可是现在普通大学毕业亦得做论文。”
“那么,她毕业的那一年,准有时局变动,学校提早结束,不用交论文,就
送她毕业。”
唐小姐摇头不信,也不接口,应酬时小意几献殷勤的话,一讲就完,经不起
再讲;恋爱时几百遍讲不厌、听不厌的话,还不到讲的程度;现在所能讲的话,
都讲得极边尽限,礼貌不容他昧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