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痛绝了根,所有的痛苦全提出来了,现在他顽钝软弱,没余力再为唐晓芙心
痛。辛楣在床上欠伸道:“活受罪!隔壁绍兴戏唱完了,你就打鼾,好利害!屋
顶没给你鼻子吹掉就算运气了。我到天快亮才睡熟的。”鸿渐一向自以为睡得很
文静,害羞道:“真的么?我不信,我从来不打鼾的。也许是隔壁人打,你误会
我了。你知道,这壁脆薄得很。”辛楣生气道:“你这人真无赖!你倒不说是我
自己打鼾,赖在你身上?我只恨当时没法请唱片公司的人把你的声音灌成片子。
”假使真灌成片子,那声气哗啦哗啦,又像风涛澎,又像狼吞虎咽,中间还夹着
一丝又尖又细的声音,忽高忽低,袅袅不绝。有时这一条丝高上去、高上去,细
得、细得像放足的风筝线要断了,不知怎么像过一峰尖,又降落安稳下来。赵辛
楣剌激得神给它吊上去,掉下来,这时候追想起还恨得要扭断鸿渐的鼻子,警告
他下次小心。鸿渐道:“好了,别再算账了。我昨天累了,可是你这样不侥人,
天罚你将来娶一个鼻息如雷的老婆,每天晚上在你枕头边吹喇叭。”辛楣笑道:
“老实告诉你,我昨天听你打鼾,想到跟你在船上讲的择配标准里,该添一条:
睡时不得打鼾。”鸿渐笑道:“这在结婚以前倒没法试验出来,——”辛楣道:
“请你别说了。我想一个人打鼾不打鼾,相貌上看得出来。”鸿渐道:“那当然
。娶一个烂掉鼻子的女人,就不成问题了。”辛楣从床上跳起来,要拧鸿渐的鼻
子。
那天的路程是从宁波到溪口,先坐船,然后换坐洋车。他们上了船,天就微
雨。时而一点两点,像不是头顶这方天下的,到定晴细看,又没有了。一会儿,
雨点密起来,可是还不像下雨,只仿佛许多小水珠在半空里顽皮,滚着跳着,顽
皮得够了,然后趁势落地。鸿渐等都挤在船头上看守行李,纷纷拿出雨衣来穿,
除掉李先生,他说这雨下不大,不值得打开箱子取雨衣。这寸愈下愈老成,水点
贯串作丝,河面上像出了痘,无数麻瘢似的水涡,随生随灭,息息不停,到雨线
更密,又仿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长毛。李先生爱惜新买的雨衣,舍不得在旅行中穿
,便自怨糊涂,说不该把雨衣搁在箱底,这时候开箱,衣服全会淋湿的。孙小姐
知趣得很,说自己有雨帽,把手里的绿绸小伞借给他。这原是把有天没日头的伞
,孙小姐用来遮太阳的,怕打在行李里压断了骨子,所以手里常提着。上了岸,
李先生进茶馆,把伞收起,大家吓了一跳,又忍不住笑。这绿绸给雨淋得脱色,
李先生的脸也回黄转绿,胸口白衬衫上一摊绿渍,仿佛水彩画的残稿。孙小姐红
了脸,慌忙道歉。李先生勉强说没有关系,顾先生一连声叫跑堂打洗脸水。辛楣
跟洋车夫讲价钱,鸿渐替孙小姐爱惜这顶伞,分会茶房拿去挤了水,放在茶炉前
面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