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第一百七十九章

皇帝转头看了眼有些紧张的儿子,没太在意地摆了摆手:“起来吧。朕知道你是好心,不过你伤势未愈,近来还是在宫里好生休养。”

裴司玉当然不愿意代兰琴去那个镇上冒险。

他刚准备过去把人扶起来,又听到她语气坚定地道:“皇上,民女曾是天药谷的医人。民女以为此次病疫不简单,愿亲自前往湖镇替皇上排忧解难!”

听到天药谷,皇帝的眼睛就亮了亮。

“你当真是天药谷的医人?”

代兰琴点了点头:“是。”

天药谷存在将近百年,它虽在裴国境内却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每一代天药老人更是神出鬼没。谁都知道天药谷都是一些怪人,心情好的时候治病救人,心情不好时别说是见死不救,就算毒死几人都是常有的事。

尽管如此各国的皇帝还是想方设法地拉拢天药谷的医人,毕竟没谁能对续命丸这样的神药无动无衷,若是能和天药老人交好,在这龙椅上再多坐个十年二十年都不成问题。

天药谷的人主动提出来去救人,皇帝要是还拒绝那才是真的犯傻了。

这回皇帝亲自走到代兰琴身边将她扶了起来,语气中都多了点客气:“此事就劳烦代姑娘了。”

因为一层身份,他的称呼都从代兰琴变成了代姑娘。

两人当机立断将这件事定了下来,裴司玉想要阻止都没有这个机会。

翌日,皇帝特地吩咐的马车就停在了宫门外,里面铺满了柔软的垫子,为的就是让代兰琴这一路能够舒服一些。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代兰琴就收拾好准备出发,她自己的东西不多,只有两个不大不小的包袱。不过在她往宫门外走的时候,身后陆陆续续地跟上了不少人,他们手上无一例外抱着很大的箱子,箱子的外面有奇怪的图案,两根绳子加一块蓝色的布。因为没见过这种阵仗,路过的宫人频频回头。

到了宫门口,代兰琴从宫女玲箩手中接过了包袱。

“你回去吧。”她对着宫里微微颔首,并不打算把这个宫女带上,“这段时间多谢你照顾。”

在这种一点小毛病都能致命的年代,瘟疫是极其吓人的。前往湖镇是她自己的主意,没道理带个这么年轻的无辜姑娘一起去冒险。

玲箩手上东西被拿走,人却紧紧地跟了上去。

“代姑娘,你就让奴婢跟你一起去吧。”她眸光恳求,“你身上的伤还需要换药,有奴婢在会方便很多。”

代兰琴拒绝:“不必,我的伤没什么大碍。”

玲箩紧追不舍:“殿下吩咐奴婢贴身照顾姑娘,若是姑娘一人前往奴婢定要受到责罚。”

马车为了减震加了很厚的一层隔板,代兰琴艰难抬腿时还耐着性子安抚了玲箩一句:“别担心,裴司玉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

另一条腿还没抬起来,她脚下一空便整个人被抱了起来。

耳边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我是。”

代兰琴失了重心动不了,只能任由来人将她抱到马车上坐好。

裴司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放下她后竟然还安然坐在了她身边。看到裴佞掀开帘子放了一个包袱进来,代兰琴才拧了下眉:“你干什么?”

裴司玉漫不经心地从马车隔间找出一条毯子披在她身上,“还能干什么,当然是陪着你去湖镇。你一个平头百姓都要去救人,我身为皇子自然义不容辞。”

“你疯了?”代兰琴声音高了些,带着不满:“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瘟疫蔓延的中心,稍不留心就会死的!”

她百毒不侵,裴司玉却只是一个普通人。

见她神情严肃,被她吼了几句的裴司玉不仅没有不悦,嘴角还悄悄扬了扬,好在他及时低头才没有被发现。

“你在关心我?”裴司玉问道,不等代兰琴回答他又低着声音说:“就是因为危险我才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你要是出什么事我怎么办?”

他声音莫名落寞,代兰琴一愣,想都没想就接:“我不会出事。”

裴司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收回视线时才轻声道:“那我也要亲眼看着才放心。”顿了顿他又不太在意地接了句:“事情闹大了皇城总有皇子要去,有你在我也放心,真死了还能有人帮我收尸。”

说到死的时候,他语气轻佻随意,没有一点对死亡的忌惮与惧意。

代兰琴突然就想起了几个月前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躺在昏暗又满是臭味的破庙里,无声无息。

她见惯了死人,天药谷每天都要死几个没有利用价值的药奴,死相凄惨恐怖的多了去了。见证死亡对她来说就是家常便饭,别人的死对她来说也很难带动她太多的情绪。

但是想到裴司玉有一天可能会了无生息地死在她面前,她突然就有些不适应起来。

手比脑子快地捂住了裴司玉的嘴,佯装凶狠:“别胡说,你要是死了我就让你曝尸荒野。”

裴司玉先是一愣,很快雀跃的情绪就从心底一点点扩散。

他轻笑了一声,狭促的鼻息打在代兰琴的掌心,温温热热的。

代兰琴就像被烫一般飞快缩回了手,脸颊都不可控制地热了一些。

马车外面传来裴佞和玲箩说话的声音,原来玲箩和那一堆物资都被安排在了另外一辆马车上。

为了逃避面对裴司玉,代兰琴拉开帘子往外看忙碌的宫人。

就在她以为裴司玉不会抓着这件事不放的时候,他却突然弯腰凑过来,一只手臂横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其实你也没有那么喜欢裴之礼,对吧?”

他靠得很近,代兰琴回头的时候嘴唇几乎是擦着他的脸颊而过的。

她有些羞恼地拧起眉,手要去寻银针时他的视线却已经落在了她一直拽着的帘子上。

他将帘子从她手上拿下来挂在了木窗边的挂钩上,接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退开了身。

“只能看一炷香时间,御医说了你的伤还是得休养。”

代兰琴:“……”

她的手还放在腰间,一时间进退两难。

若说裴司玉刚才的举动全是无心她是不信的,但若说他是有心……

代兰琴看了眼他关切中又带着一点无辜的眼神,最终还是决定好好看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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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两辆马车才出发朝着湖镇的方向驶去。

裴司玉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车夫,驾车的技术很好,马车驶得又快又稳,一个时辰的时间就行了好几十公里地。

这一路上还算安稳。

白天裴司玉都在代兰琴的这辆马车里,自打知道代兰琴和裴之礼有过一段后,他明里暗里地和裴之礼攀比。

光是这几天里代兰琴就听他说了不少裴之礼的糗事,什么大智若愚、三岁的时候才学会叫父皇母后;七八岁的时候还因为玩火尿了床,说得最多的还是裴之礼背书比不过他习武又比不过他。

刚开始听到裴之礼的名字代兰琴还会觉得心悸厌烦,后来竟就无所谓了,又过了几天裴司玉不说几句裴之礼的不好她还有些不习惯。

晚上裴司玉会把玲箩唤到马车,自己则是和裴佞换着守夜。

就这样平淡又安稳地过了十来天后,马车到了临近湖镇的青水镇,和之前路过的那些小镇不同,这里一片死寂。

趴在车窗边探头往外看,玲箩稚气未脱的脸上带上了点奇怪。

“这里怎么这么安静,人也好少。”她撑着下巴,兴致缺缺的模样。

他们之前也到过偏僻一些的小镇,那些小镇的房屋松散街道也窄小,但路上依旧能看到很多人,没有哪里是像这个小镇这样门可罗雀的。

街上只走着几个人,看打扮也知道是出门寻粮食,还有提着篮子和邻居换食物的。一看到陌生人出现在镇上,他们就跟受惊小鹿一般突然飞快逃窜,离家近一些的直接跑回家落下门栓。仅几家开着门的店铺也迅速将大门一关。

裴佞骑着马护在马车边,听到玲箩的话他眼中划过深色。

“大抵与疫病有关。”他对玲箩解释道:“这里靠近湖镇,百姓不出来也适当避免了疫病的扩散。”

玲箩有些闷闷地哦了声,心里有点难过。一路上他们时常能听到别人说起湖镇的情况,这次疫病比他们想象的都要严重,现在湖镇已经只许进不许出。

三皇子甚至派了一名随行的士兵回去向皇上禀报此事。

又过了半日,一队人总算是到了湖镇。

几人在入口处被一名满脸疲色的官兵拦住。

“你们是什么人?”官兵一脸严肃:“现在没有知府大人的命令禁止进入湖镇,你们还是快走吧。”

裴佞没说话,骑在马上亮出了一块令牌。

一看到金灿灿的令牌上雕着的“三”字,官兵脸色一变,立马屈膝跪在地上。

“参见三皇子!属下不知殿下莅临,有所怠慢还望殿下恕罪!”

裴司玉没有出面,只是从车窗伸出了一只手微微抬了抬。

裴佞立马道:“起来吧。镇上现在情况如何?”

官兵脸上的表情不是很好看,犹豫不决片刻后他还是沉痛地摇了摇头,“镇上大半人染了病,剩下的那些人闹着要出去。短短十天后山的尸体都快堆满了……”那其中还有不少他的弟兄,人快死了都没机会再见亲人最后一眼。

可他们能怎么办,只能一把火烧了那些尸身免得更多人出事。

回想起镇上地狱般的惨状,官兵眼眶都红了红。

裴佞没再多问,他对官兵颔首道:“带我们进去。”

官兵点了点头,这才把拦着路的木栅栏挪开。

往湖镇里面走的前几百米是看不到百姓的,这里多数是坐在路边啃饽饽的官兵们和几个穿着官服的中年男人。再往里走一段路才隐约能够听到人的哭喊声,还能看到官兵用身子铸成的围墙。

带路的官兵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声音解释道:“知府大人向皇城禀报了疫病之事后就着手清理出了那片安全区,为了保证大人们的安全。”

代兰琴和裴司玉并肩走着,听到他的解释并没有多说什么。

至于知府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还是大臣的安全他们也懒得再管。

从衣袖中拿出一个口罩戴上后,代兰琴又把剩下几个递给裴司玉几人,接着才指着随从抱着的一大箱口罩对官兵道:“拿去分给镇上的官兵和百姓,不管生没生病都戴上。”

官兵看着几人脸上奇怪的小东西,有些不解。

镇上闹瘟疫以后他们也努力防护,每隔几米就燃一个炉子试图用高温杀死疫毒,人人脸上都蒙了块毛巾,还有那些生病的人,被抓去了街尾安置。

说是安置,其实更像是让他们自生自灭。

尽管如此疫病还是快速传播着,那么厚的毛巾都没有用难道这块蓝色的小布会有用?

怀疑归怀疑,他还是派人将这个名叫口罩的东西分了下去。

不一会儿,官兵们顺从地戴上了口罩,不过他们也没忘记再把厚毛巾一同捂上。

代兰琴从官兵们让出来的一个小口子里进了湖镇。

越往里走耳朵能听到的声音就越杂,哭声、骂声、咳嗽呕吐声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笑,比起那些没人的城镇,这里更像是一座死城。

抬头看到悄悄打开的窗户和小心翼翼向外看的百姓,代兰琴眉头一拧:“那些病患呢?”

官兵往街道更深处一指:“都在里街,知府大人派几个郎中在那制药。”

“你马上找人把镇上没有疫病症状的百姓带到前城安置。”代兰琴不想再听知府的策略,果断要求道:“瘟疫最忌聚众,让病患挤在一起只会越来越严重。待镇上百姓疏散以后将病患都放出来,还有,帮我在镇中心搭个棚,病情严重的直接送到我这。”

裴司玉忧心地皱了下眉,不等他说话,官兵已经白着脸跪在了地上:“代姑娘万万不可,若百姓去了前城,你和殿下的安危难以保证啊!”

代兰琴冷了脸,语气也强硬起来:“这段时间我就住在镇里,告诉你们知府大人立马去办我说的这些,若是我把湖镇的实情告诉皇上,别说是安危,他的脑袋都别想保!”

官兵看向裴司玉,见他也是一副代兰琴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模样后,才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

等他消失在街头,裴司玉淡漠的表情才柔和了一些,他虚虚扶了代兰琴一把,熟练地往她口中塞了一颗药丸。

“舟车劳顿,你先去休息几个时辰吧,这里有我。”

代兰琴扫了他一眼,“你会看病?”

裴司玉:“不太会。”

“那留你在这有什么用?”代兰琴接过他递过来的水囊将药丸吞下去,伸展了一下手臂道:“我没事,早点开始医治也能多几个人活下来。”

听她这么说裴司玉才没再强求,就是看着她的眼中又多了几分别人看不懂的光。

几人打算在镇上找找瘟疫的源头,还没走几步又听到前面传来女人的哭喊声,隐约还有几声男人的低斥。

代兰琴与裴司玉对视了一眼,立马抬腿朝着哭声方向走了过去。

走过转角就是一块挂着“药”字牌匾的店铺,店门紧闭着,门外是一个抱着四五岁孩子的年轻女人,她身上的衣服还算干净,脸上却沾满了泪和灰。

几人过来之时她还跪在地上哭求,声嘶力竭:“官爷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儿子,他只是感染了风寒不是疫病!他才四岁,我求求你们救救他吧!”

她紧抱着孩子磕头,额头很快被泥地蹭破皮渗出血,可她好似一点都没察觉。

站在她面前的官兵面色复杂地看着她怀里满脸通红、紧闭双眼大喘气的男孩。

“这就是疫病。”其中一个官兵笃定道,他拿出自己腰间的剑抵着女人的肩膀命令:“起来跟我走,你们现在不能留在这。”

谁知听到这话,女人就像疯了似的从地上爬起来,“不是疫病!我的孩子没有疫病!”她看向官兵的眼神又惧又恨。

“几天前我的相公被你们带走后就没有回来,我只剩下豆子了,你们不能带走他!”起来后她踉跄着往前跑。

两个官兵怕被感染朝边上一躲,她便趁机冲到药房门口拼命地拍打着门,嘴上还喃喃着:“豆豆只是风寒,以前大夫抓药我看到过,你们都不救我的豆豆,我自己救。”

她试图踹开病房门的动静很大,惊扰得周围有人将窗开了一条缝查看。

下一秒,她连带着孩子都被一股力拽倒在地。

官兵的冷剑横在她的脖子上,闷在毛巾里的声音更冷,“知府大人有令,身染疫病不配合者杀无赦!”

玲箩看到女人的脖子被划开了皮,鲜红的血珠顺着闪着冷光的剑流下。

偏偏女人就跟察觉不到痛似的,她弯下腰用上半身护住孩子,脸上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即便到了这时候,她还是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去后街。

眼看着官兵手上的剑提起,玲箩终于忍不住惊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