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说要救我……”

顾希朝的目光极冷,看着池翊音的时候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下一秒,他伸手推开池翊音,而碎肉的怪物也已经冲了过来,伸出血淋淋的爪子抓向池翊音。

失重感传来,池翊音能够感觉自己逐渐在向后倒去,他的视线渐渐高远,晴朗干净的天空一寸寸占据他的视野。

池翊音颤了颤眼睫,呼吸间都是雪山清冽的气味,寒风在他耳边呼啸。

他将坠落。

如苍鹰折翼。

但池翊音却没有丝毫慌张,他只是伸手向怀中,修长的手指夹出笔记本。

泛黄的工作日志在池翊音手里哗啦啦的翻动,风将它吹向他的命运,最后定格在了写满顾希朝血与泪的一页。

而在当年交通记录员写下的字迹后面,有新的笔迹出现。

瘦金体铁画银钩,几乎刺破脆弱的纸张,却每一个字都在叙述着当年那孩童的哭嚎绝望。

【顾希朝,终年二十六,偏执,纯粹,家人惨死,为复仇而活,至仇恨得报则自杀身亡……】

所有池翊音曾在这个副本中看到和没看到的真相,都已经在他的笔下娓娓道来。

即便是他没有亲眼看到的真相,却也已经在种种线索的指向交织下被还原,让池翊音得以清晰的推断出曾经发生在这里的真相,一幕幕如同放映着的电影,他好像就站在小顾希朝的身边,陪着那孩子看着这所有的一切发生。

命运在滑向既定的轨道,死亡躲在幕后准备登台。

属于顾希朝的一切,都被他自己画地为牢,禁锢在雪山这方寸天地。

那是从未有人看到过的顾希朝的内心,却被池翊音一眼望到了底。

“这污秽的水面上,蒸汽遮住了你的眼,让你看不到你所等待的东西。”2

池翊音低声喃喃如自语,另一只手却已经抽出笔,再一次的落在了工作日志的本子上。

被触发的剧情与副本隔绝,他以“鲁特”的身份进入剧情,使得属于“池翊音”的所有物品都被留在了副本中,包括他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以及能够给他助力的马玉泽。

池翊音猜测,做出这样决定的正是黎司君,他知道自己在上一个副本中舍弃财富带走了马玉泽,也知道马玉泽会帮助他,而他要做的,就是要把他一步步逼到死地里。

但是显然,黎司君还不够了解他。

池翊音所觉醒的力量,从来依靠的都不是外物,而是他的灵魂本身。

即便天地神明厌弃于他,他也能从绝地的死亡中爬着回来,只要他尚有一口气在,就决不放弃,一定会再一次的站起来。

老旧的钢笔在池翊音手指间转过漂亮的一圈,随即被他重新握在手中,最终在工作日志上再次落笔。

在前来雪山的路上,他已经在工作日志上了,写下了自己对顾希朝所知道的全部,顾希朝虽然受到了影响而让他得以看到一些旧日的片段,但最核心的一点,他却始终抓不住,这也让他无法彻底将顾希朝写进自己的笔下。

但现在——

当池翊音亲眼看到顾希朝撕开他虚假的外表,在仇人面前露出疯狂的那一面之后,他就已经看透了顾希朝最后的伪装。

就如伸手进海底,透过露出的冰山一角,握住了海面下隐藏的全部冰川。

笔尖落在笔记本上,发出沙沙的轻微声响。

【顾希朝,他厌恶他自己。】

这是连顾希朝自己也未曾发现的事情,也因此,才使得池翊音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但现在,他终于清楚了。

当年提议来雪山的,是顾希朝,使得顾家决定在小镇定居的,是顾希朝。

所以在惨剧发生之后,顾希朝就算仇恨着所有人,但他最恨的,从来都是他自己。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生,或是在幼年时夭折,是否他的父母兄妹就不会前来雪山,也就不会遭遇如此痛苦而凄惨的死亡?

他厌恶自己的存在,恨不得让自己去死,却只能因为仇恨而强忍着厌恶,与他自己相处。

直到仇恨得报,才终于安心而快慰的杀了他自己。

在顾希朝看来,对于惨死的顾家人,除了那些凶手和帮凶之外,还有最后一个仇人。

——就是顾希朝自己。

而也正是这一点,才是顾希朝生死灵魂中最核心的所在。

在池翊音将这一句写在笔记本上的瞬间,一切在工作日志上新添的字迹,连同着曾经记录员写下的所有记录,都瞬间闪烁着微弱的光芒,随即消失不见。

只留下空荡荡的一页纸,好像曾经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人形怪物的利爪已经近在咫尺,掀起的历风从池翊音脸颊侧吹过刀割一样的疼,只差几厘米的距离,他就会陷入怪物的包围圈,被怪物撕咬啃噬。

池翊音却掀了掀眼睫,湛蓝色眼眸越过山间的风雪看向顾希朝,从容而平静。

原本胜券在握的顾希朝,不由得惊愕,随即慢慢严肃了神情,意识到恐怕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为什么池翊音……会如此冷静?

但很快,顾希朝就得到了答案。

就在那怪物将要抓向池翊音的瞬间,整个雪山连同着空气都静止了下来,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那些怪物僵立在原地。

下一秒,所有的人形怪物全都轰然破碎,四散成满地血水碎肉,将纯白的雪地染得鲜红。

池翊音却重新站定。

他手捧着无字的书,从容穿行过满地血色。

一团团血肉在他身旁轰然炸开,却连一滴血水都无法迸溅到他身上,反而像是为他的胜利而鸣放的烟花,绚烂鲜红。

顾希朝坐在轮椅上,感觉自己在瞬间就失去了对整个雪山的掌控,被他忽略的某件事,在迅速吞噬着整个事件,从远处的雪山小镇开始一路向雪山蔓延,曾经洁白干净的白雪皑皑全都融化,只剩下了没有冰雪遮盖后的满地尸骸。

数年间所有死亡在邀请函之下的小镇居民,全都睁大了眼睛出现在平原和山峰上,触目所及之处,便是血水横流,深深浅浅的红色,像是对恶魔的控诉。

顾希朝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却无法阻止,眸光瞬间阴沉了下来,饱含着危险和愤怒的眼眸看向池翊音。

但池翊音这一次却不再给他留下任何对话的机会。

在顾希朝看过来的瞬间,池翊音立刻挥手,高高扬起的手臂重重落下,重击在顾希朝胸膛,一声“咔嚓”碎裂声响起,肋骨断裂扎进肺里的疼痛,让顾希朝不由得扭曲了俊美的眉眼,一声痛哼却被他硬生生憋回喉咙间。

但一丝血液,却沿着顾希朝的唇角慢慢流淌了下来。

染红了他的衣服。

池翊音一击毁了顾希朝的所有反抗的可能,便停止了动作,站在轮椅前垂眼看他。

“我给过你机会,顾希朝。但似乎,你并没有在乎过我对你尚有耐心的时候。”

“所以当我的耐心耗尽,也就是时候,用另外一种方式,让你听到我的声音了。”

池翊音唇边扬起了一丝笑意,轻声问他:“胜利者,似乎是我?”

但肺部被扎破所带来的痛苦压制着顾希朝,让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有满口的血沫。他眼睁睁的看着池翊音站在他面前,在这个极近的距离,似乎池翊音太不小心,把自己的命交到了他的手上。

事实却是,顾希朝失去了所有的反抗能力,甚至在痛苦之下,连说话都是奢求。

在死亡多年之后,他竟然再一次感受到了如活着时的痛苦。

顾希朝的眼神明晃晃的在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能感受得到,自己竟然隐隐像是被池翊音抓在了手里,像一个提线木偶,让他做什么就只能做什么,深深的无力感袭来。

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保护不了,即便哭喊也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那一瞬间,顾希朝恍惚回到了当年的风雪夜,痛苦和绝望像是虫蚁,啃噬着他麻木的尸骸。

池翊音却像是看不到顾希朝的痛苦,他反而笑了起来。

“一般情况下,我是一个讲道理的人,不过有很多人并不珍惜这种时刻,并不愿意听我说话。”

“所以,我只有用另一种方法,让他们听我说。”

池翊音伸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拭过顾希朝唇边的血迹,轻声道:“你看,说到底,我还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只不过,我不喜欢很多道理,想要换一换,把你的道理,换成我的道理。”

“顾希朝,你说,世界的未来掌握在死人手里,如果世人皆有罪那就生命皆死……就像你曾经对你自己做的那样吗?当你认为自己也有罪,就杀了你自己。”

池翊音的嗓音低沉却轻柔,好像在看着顽劣孩童的玩耍:“对其他人狠,却对自己更狠。顾希朝,从当年那一夜之后,你有没有哪怕一刻,喜欢过你自己?”

胸臆间是灼烧一样的疼痛,顾希朝眼前的所有景物在逐渐恍惚变色,好像他即将再一次经历死亡。

顾希朝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他知道,导致了现在这一切的,是池翊音,和……

他的视线向下,落在了池翊音手中的那本工作日志上。

池翊音也立刻就发现了顾希朝的视线,他微微一笑,然后将工作日志摊开放在他的膝盖上,让他得以清晰的看到那本子里的东西。

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顾希朝愣了下,原本的警惕凝固在脸上,显然是没想到自己忌惮的,竟然只是一页白纸。

“不,这曾经记录着你和你一家人悲剧的所有原因。”

池翊音问道:“还记得当年送你离开小镇的人吗?这就是他曾经拥有的物品。”

顾希朝喉结上下滚了滚,明显是想起了当年那人。

如果不是那位交通记录员的话,他现在也不过是抛尸于雪原的一把枯骨。正因为当年有人救过他,所以他才最终才留下了半个小镇,让那些从未做过恶事的人,得以安静悠闲的生活。

仇恨和感激反复拉扯着他的灵魂,最终让他做出了割裂的决定。

他将整个雪原圈了起来,用邀请函将那些杀人者和帮凶引离人群,把恶魔隔绝在人群之外,困守着这里,年复一年的死亡。

每一次触发剧情,杀人的亡命徒们就会死亡一次,永无止境。

顾希朝看着他们的死亡和挣扎,以此才能得到片刻安慰,好像当年惨死的家人们终于能够阖上眼,哥哥妹妹死不瞑目的眼睛,终于不再瞪着他,质问他……

那些人是恶魔,却无神罚。

既然如此,就让他化身恶魔堕落地狱吧,以此,那些狩猎生命的亡命徒,将再也不会有机会杀害其他人。

而他一家人的悲剧,也再也不会出现。

顾希朝一直昂首的头颅,终于在池翊音面前重重垂下。

就像有罪的灵魂跪倒在神明面前,诉说自己的罪孽。

可顾希朝却不曾乞求原谅。

“杀了我吧。”

血液从顾希朝唇边流淌蜿蜒,每一句沙哑的话,都耗费尽了他的一生。

“胜利者,是你。”

池翊音湛蓝色的眼眸中渐渐染上笑意。

雪山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罪孽,最干净纯洁的冰雪下,埋藏着不肯瞑目的尸体。

人类用自己的恶行制造出的恶魔,终于吞噬了人类自身。

当恶魔从仇恨和愤怒的地狱中重新爬回来时,所有有罪的灵魂都会听到他的怒吼,从坟墓的皮囊中走出,重新记起自己的罪孽。

神从未宽恕过世人的罪孽,寄托在神身上的祷告不过是自我宽慰的谎言。

而当神从沉睡中苏醒,就是清算一切之时。

雪山中一片寂静。

也老爹等人残破的尸体逐渐化成血水,顺着山崖流淌,整片平原和山峰上所有冰雕般保存的尸体,都在顾希朝垂首认罪的瞬间,垮塌成满地的血水碎肉,流淌过平原滋润大地。

终年不化的雪山,终于在这一刻,开始融化松动,褪去了虚假的纯粹。

池翊音修长的手掌放在顾希朝的发顶,垂眼间的平静怜悯,如神明。

黎司君静静注视着池翊音,唇边却勾起一个笑意。

在池翊音对抗顾希朝的时候,黎司君终于看清了那份力量是什么。

觉醒者。

那是,重新书写世界创造世界的能力,足够让一切毁灭,再在废墟上重建新国。

不论是马玉泽被扭转了的悲剧,还是顾希朝被触及了核心的灵魂,池翊音的能力,是书写和创造。

这是……曾经只有神,才得以掌控的力量。

如今却出现在了一个人类手中——不,有无脚鸟胸针在,池翊音,是她的孩子。

黎司君的心中满是喟叹,却出乎意料的并不讨厌,反而充满了期待。

渎神者本应死于神罚,窥视者将失去光明,巴别塔最终重归大地不可妄想天空。

但现在,黎司君却只想知道,池翊音笔下所创造的世界,将会是何种模样。

“池翊音,池神……那些人大概并不清楚,他们的狂热如同信仰,而有人走进黑暗,靠近了世界的本源。”

黎司君喃喃,他看向池翊音,那双金棕色眼眸中光芒点点,如蜂蜜酿就的美酒流淌。

池翊音听到了黎司君的声音,他侧眸看来,湛蓝的眼眸像是高远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