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神殿内,黎司君掀了掀眼睫,漠然看向某一方向,只一眼,便平静收回视线。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踏进黑暗,承担真相带来的痛苦。
神最后的怜悯,就是赐予他们死亡的安宁。
在六尺之下的坟墓中,即便审判的号角吹响,也不会再有重新站起来复生的机会。
“导游,神殿里有纸吗?”
池翊音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拉回了黎司君的注意力。
少年的声线清澈剔透,如山泉叮咚,清冽甘甜,足以拂去黎司君所有的坏心情。
他回眸望去,就看到自己的小客人正坐在他的肩膀上,认真的垂眸望向他。
那双漆黑如墨的漂亮眼眸中,倒映出的只有他的身影。
黎司君愣了下,才重新微笑起来。
“满殿的黄金,哪怕你只拿走一块,离开这里之后都足够你成为令人艳羡的富豪。你却只向我要一张纸?”
黎司君仁慈的又给了池翊音一次机会,并决定不论他索求什么,自己都会满足他的愿望。
即便是一座城池甚至国家,他也给得起。
但池翊音只是诧异的看了眼黎司君,觉得他问的这话足够诡异。
他要黄金干什么?
就算他真的是个贪婪之人,看他现在这个体型,他又能带走多少?
最后还不是为不属于自己的财富所累,甚至被拖累死在这黄金的坟墓里,变成和地下那些死尸一个模样。
足够干扰寻常人的诱惑,对于池翊音而言却尚不及空气珍贵。
不过黎司君这样说了,他还真的意识到,自己确实还需要另外一样东西。
“除了纸以外,还需要钢笔。”
池翊音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睡衣,道:“换了衣服,我的笔记和钢笔都不在身上。”
做好用力的准备却只能使出一点点力气的黎司君,就像是狂奔后的急刹车,让他一时间收不住自己的惊讶,瞬间抬眸看向池翊音,想要探究他所言到底是不是真实。
池翊音被看得莫名其妙,思考了一下,道:“是我疏忽了,如果这座神殿太古老传统,不使用这些的话,那羊皮纸和羽毛笔也不是不可以。”
“……石板和木炭也行。”
池翊音:总不能连原始人都不如吧?
黎司君缓缓眨了下眼眸,慢了几拍后才缓过神来,然后他垂眸轻笑出声,金棕色的眼眸中像是朝日初升,金光粼粼如荡漾水波。
“当然有。”
他踏过满地尸骸血水,凡是他走过的路,千瓣莲华顿生于他的脚下,在血河中摇曳生姿,光芒点点,没有让血水弄脏了他的半片衣角。
黎司君熟门熟路的走到黄金的雕像下面,暗格打开的瞬间,笔记和钢笔凭空出现,然后自然的呈现在池翊音面前。
他泰然自若的将纸笔递给池翊音,好像这些东西本就是神殿常备。
“不过,你要这些干什么?”
黎司君好奇问道:“你是觉得,把现在发生的事情写下来,能让你离开这里吗?”
“那倒不是。”
池翊音仰头思考了片刻,斟酌着话语道:“你既然调查过我,就知道我是个小说家。那对于小说家来说,随时随地记录灵感写书,也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吧?”
黎司君:“很合理,但放在这种地方就变得不太合理。”
池翊音补刀:“我是写恐怖小说的。”
“……非常合理。”
池翊音神情自若的翻开笔记,然后他挑了挑眉,惊讶的发现不论是笔记本还是钢笔,都是自己惯用的规格牌子。
黄金神殿对书写也很专业啊,还是该说财大气粗,一切都配备最好的?
他漫不经心的想着,钢笔落在笔记本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黎司君的怀疑是正确的,如果是正常人,再敬业的小说家也不会在生面面临危险的时候,还记录自己的灵感,想着下一部小说的雏形。
但池翊音不同。
小说只是一张皮,真相与人,才是他想要书写的“骨”。
更何况,被他写在笔下的非人之物,都会成为他的工具。
既然这里的情况尚不明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既然顾希朝等在游戏场中被书写的人物无法进入虚假的记忆,那他就干脆在这里再次书写自己的力量。
不过,池翊音并不准备把自己的底牌,全都掀给黎司君看。
黎司君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只是暂时的盟友而已。离开记忆之后,他们回到副本,池翊音依旧没放弃对黎司君的杀意。
永远留住最重要的底牌,就如不曾出鞘的断剑,能够发挥出最大的力量。
只是这一次,池翊音要写的,并没有一个指定的主体。
他要写的,是共性。
——就像这次副本的红信封,并没有指定的身份与称谓。
无论先生女士,每个人都可以是身处于此的主体。
《酣眠于雾的兽》。
从对副本效果有所猜测之后就酝酿于心的名字,迅速在纸张上成形,原本散落在脑海中的碎片,也逐渐被捋顺成为思想的雪花。
池翊音安坐在黎司君肩上,宽阔有力的肩膀像是坚实的大地,承托着他的重量和安全,没有让他晃动分毫。
他垂下眼,棕色的发丝散落下来,又被他随手挽在耳后。
很快,他就陷入了专注的写作当中。
【我甚少走进咖啡馆。
并不是因为我讨厌这种饮料,而是因为迈进咖啡馆的那几分钟对我而言,都是奢侈,又怎么能像那些坐在舒适软座上的人一样,悠闲的坐在落地窗后看风景?
我所居住的城市就有一座咖啡馆——请不要取笑我的无知,我的朋友,因为这座咖啡馆确实与众不同,在我的生命里,我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咖啡馆。
它吃人,人们却喜爱它。】
【哦不不,这不是为了恐吓你,让你坐在书桌前惶恐不安,我只是在客观陈述一个事实。
我见过人走进去,却没见过人走出来,他们坐在落地窗后的座位上,端着漂亮的珐琅骨瓷咖啡馆,喝着最上等的咖啡,但他们从不走出来,看世界只用玻璃窗。
当我在窗边驻足,他们就会指着我开怀大笑:看啊,那人,我们来打个赌吧,猜猜他到底有几天没有睡觉了?】
【如果你一定要问的话,那就是七天吧。
我说,神用七天创造世界,我则用七天来替别人的世界工作,实不相瞒,我也想坐在你的位置上,喝着咖啡悠闲看风景,没有忧愁烦恼——我时常觉得,我像已经死了一般在活着。
不过不行啊朋友,您瞧门外邮箱里厚厚一沓的账单,再听听我那房子的婴孩哭声少年摔打老人□□声,我的生活不在咖啡里,在柴米油盐里。
我自知是个懦弱的家伙,您一定瞧不起我这样的人吧?为了几张钞票就卑躬屈膝,扬脸卖笑,比不得咖啡馆里的清贵,更从来都不谈论自己的理想,也不爱说城里哪里艺术馆开业,哪幅作品划了时代。
因为我和咖啡馆外的城市已经融为一体,理想?理想变成了孩子的尿布和奶粉,变成了新书包和新衣服。
不过要是有机会,我也想要进咖啡馆看一看。
谁会不喜欢坐在落地窗后面,欣赏着别人的忙碌,享受自己的悠闲呢?】
【我没想到,机会很快就来了。
去试试吧,反正只活这么一次,这也不能那也不行岂不是太亏了?有人这么告诉我。
我咬了咬牙,还是鼓起勇气推开了咖啡馆的门,和门铃声一起飘出来的,还有咖啡香气。
这很好。
我也成为坐在落地窗后面的悠闲客人了。
即便我内心焦躁,如坐针毡,再舒服的沙发对我而言也像是刑具,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家里的事情,账单山一样的压在脑子里。】
【但好在人的适应能力足够强大,旁边的客人同我搭话,说起了他的幸福人生,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竟也慢慢习惯了咖啡馆里奇怪但舒适的氛围。
真好啊。我想着,要是能一直待在这里就好了,真幸福。
外面起雾了。旁人惊讶的喊,好大的雾,城市消失了。
大雾覆盖了整座城市,昼夜不眠车水马龙的繁华安静了下来,像是外面的人都死了一样,恐惧令咖啡馆里所有人惶惶不安,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被困在了这里,从第一天到第一年,好像这里是诺亚方舟,我们是得到宽恕的幸运儿。即便最开始有人说要冲出去,现在也没人在说这种傻话了。
出去干什么呢,外面说不定有怪兽呢,现在的日子不舒服吗?他们这么问我。
我想了很久,辗转难眠,然后在天亮时,郑重擦干净了我的鞋子,系了个出奇漂亮的结,然后走向大门。】
【你疯了。他们吃惊,出去可是会死人的!
可不走进浓雾里,我们永远不知道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有怪兽有危险,还是一切如常,只有亲眼看到才知道。谁让我是个喜欢寻求真理的疯子呢?这样的意志常常驱使我冒险,即便死亡也无法更改。
我向所有人道别,在风铃的声音里推开门,走进大雾,再也没有回来。】
【咖啡馆里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大雾外面,其实什么都没有,我的生活依旧在继续。
如果说有危险,那大概也是生活本身,它依旧让我筋疲力尽。偶尔也会在不眠不休后的黎明,重新想起咖啡馆里的悠闲生活。那真幸福啊……以广袤世界换取的幸福,一生囿困于小小咖啡馆的安稳。
他们选择了躺下,我选择继续前进。
大雾外面没有兽,人的心里有恐惧。】
【人总是有放纵自己快乐的本能,但是我……我不要虚假的幸福。】
池翊音的笔尖微微停顿,墨迹在笔记本上洇开一团墨色。
他的意识逐渐从深海中重新浮起,脱离了精神高度集中的写作状态。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定了定神,纤细的手指执笔,坚定的写下最后一句话。
【我选择世界与真理】
瘦金字体铁画银钩,即便是少年的形态,笔下的力度却依旧没有半分虚弱,落笔入木三分,像是手中的不是寻常的笔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