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你不怕池翊音这个满口谎言的骗子,只是用另外一张面具欺骗你,骗取你的信任并加以利用,只为了杀死你取而代之?”

成为神明的方式有很多种。

其中一种最直接,却最不可能实行的,就是杀死神明。

当神明真正死在某人手里,神魂俱灭的瞬间,世界也会紧跟着崩塌,来自于神明的造物都会跟随神明一并坠落死亡,消弭于虚无。

而也就是那一瞬间,杀死神明的存在会获得神明的一切,祂的力量与位置,原本属于神明的世界,也会重新归于新神的庇护。

新旧两股力量将会交替进行,世界迎来新生,过往所堆积的一切冗余清扫一空,一切重新开始。

属于新神的时代将会降临。

吟游诗人虔诚诵咏的赞歌里,将会是新神的史诗与传奇。

对于新神来说,那将会获得一切。可对黎司君来说,却是彻底的失败与死亡。

世界意识无论怎么想,都没有想到黎司君竟然会放任那样的场景到来。

可黎司君对此却满不在乎。

他深深注视着池翊音,唇边逐渐咧开笑容,一点点加深,眼低蔓延上来的除了爱意之外,还有彻骨的疯狂与信任。

“我不在乎。”

神说:“如果我所爱着的人想要杀死我,那属于我的生命,他尽可以拿去,作为爱意的证明。”

“我把一颗心与全部的灵魂,剖开给你看……”

“音音。”

在肆虐的狂风中,黎司君脚步坚定的迈过满地的崩塌,一步,一步,走向池翊音。

世界意识惊怒之下咆哮着想要阻隔两人,绝不想让两人靠近,合为一体。

但纵使狂风吹卷起地上的碎石土层,阻隔在两人之间,却都被黎司君毫不在意的从容迈过。

他的步伐从容且坚定,世界意识甚至无法干扰他分毫,动摇不了他走向爱人的决心。

“我知道啊……音音。”

黎司君轻声喟叹,眼神温柔如汩汩流淌的蜂蜜:“我怎么会看不出来,我的小骗子,戴着的是一层层的面具,全都是他虚构出来的情绪,掩盖了他所有的真实。”

“愤怒是假的,爱也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他应对世界的一张面具而已。”

“可怎么办?这样的音音……太可爱了,让我,连移开视线的机会都没有。”

黎司君的声音并不大,但是磁性低沉的声线极具穿透力,在地宫之中一层层回荡,无比清晰的传递到池翊音耳边。

不仅是世界意识错愕,池翊音也愣在原地。

“你既然知道,又为什么会这么做!”

世界意识咆哮:“你所做的事没有任何意义,你死亡的时候,池翊音甚至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

“是这样吗?”

黎司君轻轻摇头,好像听到了一个滑稽的笑话,于是要向爱人寻求真相:“音音,你来告诉我。”

“如果我死在你的刀下,你会不会,在到来的新纪元里,记住我的名字?”

“记得……你身边曾经也有与你并肩而行的同伴?”

池翊音错愕,他完全没有想到,黎司君还会有这样一面。

他动了动唇瓣,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却只是眼神复杂的看着黎司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池翊音看遍了人间,洞察每一种情绪,见过每一类人。他就像是冷酷无情的机器,将自己从所有人的情绪里抽离出来,理性的放置在第三视角上,观察,记录,分析,学习。

就连他自己,也不过是他观察学习的模板之一。

而那些学习来的情绪,不仅成为了他笔下的鬼怪,也让他可以制作属于他自己的情绪假面,扣在面容上,游刃有余的行走在人群中。

不会再被人叫做“没有人情味的冷血怪物”。

并不是怪物真的改变了自己,让自己成为芸芸众生的一员,磨平棱角随波逐流。

而是他在成长之后,学会了如何隐瞒自己的真实,遮掩怪物的身份,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混迹在人类社会中,彬彬有礼的温和,足够令他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池翊音很早就明白,他真正所关心并且感兴趣的,是人类这个群体。

不是个体的人,也不是——倒不如说,是他的研究论文,世俗的成功与赞誉,都不过身畔云烟。

从来没有被他在乎过。

他真正在意的,真正探究的……从来都是有关于世界的真相。

而在这真相的尽头,是黎司君。

身为神明,黎司君的感知其实并没有错。

在池翊音自己也不清楚的时候,他一生追寻的,从来都是黎司君。

他在穿行过世界,拨开人群,坚定的走过死亡与危险。

走向黎司君。

黎司君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包括池翊音所有情绪的真相。

只是……那又如何呢?

那并不妨碍他在看到池翊音那一瞬间的怦然心动,令他无可自救的下陷。

神明与怪

物,从来都是人类所不能理解的存在,在人类情绪边缘最极限之外。

他们要的不是亲昵的靠在一起诉说爱语,被黏腻的爱腐蚀灵魂,生锈失去锋利。

他们所需要的,从来都是灵魂上的震颤与共鸣。

这亿万生命中啊……他懂他,他明白他心中所想,他知道他想要什么。

已经生过万语千言。

黎司君深深注视着池翊音,在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时候,本锋利的眼角眉梢,已经满溢着笑意,温柔的坠落。

池翊音没有错过那个眼神。

他滚了滚喉结,却只觉得喉间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池翊音知道所有与人类情绪有关的分析与结论,他明白要如何利用言语和假面操纵人心,知道人类内心每一缕脆弱,清楚要如何才能在最理智的思维之下推进自己的计划,达成他的目的。

只要他想,他可以让所有人相信自己,成为他的力量。

可这一次,在世界意识振聋发聩,直指真相的尖锐询问下,池翊音却全然忘记了自己过往所有过的那些假面,那些触动人心的话语……

曾经能说出漂亮话语的唇间,现在却只剩下一声叹息。

“黎……”

池翊音轻叹,却微笑着直视黎司君,道:“我对你的情感,来源于你对我的绝对信任和爱护。我将你视为可以信任的同伴,也发现你与我百分百的契合,可以成为与我并肩而行。”

“我知道,与你在一起,我永远也不会担心自己走的太快,以致于让你追赶不上。我可以自由的做自己想要做的事,而正如你所说……任何时候,当我回头,你都在我身边。”

“永远,永远都有人陪伴和理解,有人为我兜底。”

池翊音轻笑着缓缓摇头:“我应该拒绝的,理智这样告诉我。但是,被理解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让我也起了贪心,想要留住你。”

“有人懂我。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事情。”

“可是,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我们才一直都忘了提到——这样的感情,究竟是从那一刻生发的?什么才是这棵树的种子,一切的原点?”

总应该,有一个来源。

就像池翊音在年幼时就学到的那样,没有任何人,会对其他人无缘无故付出情感与帮助。

在池翊音成长的经历中,他不知道什么是人类应该有的情绪,应该有的反应。

池旒将世界所有的知识都教给了池翊音,却唯独没有教给他情感。

并非是她藏私,而是她本身,同样也没有。

池翊音尚有池旒在保护他,可池旒却是自己独自一人,咬牙在人类社会中磕磕绊绊摸索着活下来的。

甚至连人类的身份都不曾拥有,最开始只是世界意识布下的一枚可有可无的暗棋。

这样长大的池翊音,最后也没有任何真实属于他的情感,只有一张张学习观察后的情绪面具,扣在他的脸上。

像是被西装束缚住的野兽。

池翊音从未想过的问题,此刻却被世界意识毫不留情的指出,鲜血淋漓。

他不是习惯于将真实的自我暴露出来,展现给人看的性格,比起在人前,他更喜欢在幕后操纵一切。

可这一次,当世界意识试图让黎司君对他有负面感知的时候,池翊音还是忍不住,爆发出了人生最强烈的冲动,将真实的自己,全然没有保留的给黎司君看。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是理智在操控他的行动,让他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去获得属于黎司君的权限,使得局面偏向自己。

还是……从未有过,却在此刻格外浓烈的情感在作祟,让他在黎司君温柔的注视下,忽然生出

无限勇气,将自己放进黎司君的手里。

世界意识说,黎司君将自己的权限交到池翊音手里是危险的。

可对池翊音而言,这个从来不曾真实表露自己的孤独的怪物,将自己血淋淋的剖析给黎司君看,又何尝不是危险?

黎司君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看着池翊音。

明明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对于池翊音而言,却漫长如世界崩塌又重建,然后在黎司君的眼神中再次崩塌。

他就一时有些忐忑,不知道黎司君到底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池翊音甚至忍不住在心底嘲笑自己,自暴自弃。

他将最真实也最恐怖的一面给黎司君看,如果对方真的被惊吓到无法接受,因此而逃离,对他来说,却也是松了口气。

虽然失去一个能够陪伴自己的人,令池翊音忍不住有些失落,但更多的,却是庆幸。

庆幸情绪能够远离自己,让自己重新恢复过往被理智支配的局面,不会被任何人牵绊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