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一)

·第二部(一)·

第一章少年“尝尽”愁滋味

我的少年时期,是我回忆中,最不愿意去面对的一段日子。每次提起这段岁月,我都有“欲说还休,欲说还休”的感慨。现在,为了让这本书中有个“真实”的我,我试着来回忆那个时期的我!

那个时期的我,真是非常忧郁而不快乐的。

生活是安定了,流浪的日子已成过去。(我在那栋日式小屋中,一直住到我出嫁。)但是,我的情绪,却一日比一日灰暗,一日比一日悲哀。当我安定下来,我才真正体会出生命里要面对的“优胜劣败”。原来,这场“物竞天择”的“生存竞争”,是如此无情和冷酷!我的心,像是掉进一口不见底的深井,在那儿不停止地坠落。最深切的感觉,就是“害怕”和“无助”。

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呢?

童年的我,虽然生长在颠沛流离中,虽然见过大风大浪,受过许多苦楚,但,我仍然能在苦中作乐,仍然能给自己编织一些梦想。尽管我显得早熟,有孤独的倾向,我还是能在我的孤独中去自得其乐。可是,我的少女时期,就完全不一样了。

一切是渐渐演变的。

进了中学,我才发现我的功课一塌糊涂。童年那断断续续的教育,到了第一女中,简直就变成了零。除了国文以外,我什么都跟不上,最糟的是数学、理化等,每到考试,不是零分,就是二十分。一女中的课业非常严,考上一女中的都是好学生。(我不知怎样会歪打正着地考了进来,对我而言,简直是祸不是福。)人人都应付裕如,只有我一败涂地。学校里的考试又特别多,从小考,到周考,到月考,到期中考,到期末考……简直是考不完的试。我知道人生像战场,你必须通过每一种考试。而我呢?就在学校教育这一关,败下阵来。

这时,母亲已经去台北“建国”中学教书。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中学教员,我的家庭,几乎就是个“教育家庭”,这种家庭里,怎么可能出一个像我这样不争气的孩子呢?父母都困惑极了,他们不相信我是愚笨的,愚笨的孩子不会写文章投稿。(对了,我唯一的安慰,是常常涂涂抹抹,写一些短文,寄到报社去,偶尔会刊登出来,我就能获得一些菲薄的稿费。)父母归纳出一个结论:我不够用功,不够专心,不够努力。

我想,父母是对的。我可以很专心地去写一篇稿,就是无法专心地去研究“x+y”是多少;我可以一口气看完一本小说,就是无法看懂水是由什么组成,人是什么碳水化合物。总之,我的功课坏极了,也让父母失望极了。

如果我家的孩子,都跟我一样,那也就罢了。偏偏,小弟在学校中锋芒毕露。他不用功、淘气、爱玩……却有本领把每科学科,都考在八十分以上。麒麟脾气更坏了,动不动就和同学打架,但是,考起试来,总算能勉强应付。小妹进了幼稚园,像奇迹一样,她展现了令人难以相信的才华,认字飞快,写字漂亮,能跳芭蕾,能弹钢琴……在进小学以前,就被誉为天才,进了小学一年级,她更不得了,无论什么考试,她不考九十九分,她考一百分。

父亲逐渐把他的爱,转移到小弟身上去。母亲一向强调她不偏心,总是“努力”表现她的“一视同仁”。但是,人生就那么现实。当你有四个孩子,你绝不会去爱那个懦弱无能的,你一定会去爱那个光芒四射的!一天又一天过去,母亲越来越爱小妹,父亲越来越爱小弟。而且,他们也不再费力掩饰这个事实。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神,一个微笑,爱会流露在自然而然之中。我和麒麟这对双胞胎,当初的一麟一凤,曾“喜煞小生陈致平”的,现在,已成为父母的包只。

从小,我和整个家庭是密不可分的。我的感情,比任何孩子都来得强烈。我热爱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也渴望他们每一个都爱我。如今回忆起来,我那时对父母的“需要”,已经到达很“可怜”的地步。我功课不好,充满了犯罪感,充满了自卑,充满了歉疚,也充满了无助。我多希望父母能谅解我,给我一点安慰和支持。

初中二年级,我留级了。那年的麒麟就读于“建国”中学,正是母亲教的那个学校,是全省最好的男中。就像一女中是全省最好的女中一样。但是,整个学期,麒麟和同学打架,和教官吵架,在训导处咆哮,弄得全校师生,都到母亲面前去诉苦告状。

父母再也无法掩饰对我们两个的失望。把我们两个叫到面前来,他们做了一个“决定”:

“你们两个,都已经十四岁了!十四岁够大,可以练习独立生活了。所以,从下学期开始,麒麟转学到台中一中去住校,寒暑假再回来。凤凰呢,就转学到彰化女中去住校!”

这个“宣布”,对十四岁的我来说,像是一个炸弹,骤然间炸毁了我依恋的那个世界。自从和父母投河不死,在桂林城内一家拥抱团圆,我就认为我们这个“家”是牢不可分的。如今,父母居然要送走我们两个!十四岁并不够大,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却又足够了解“放逐”的意义。我不要走,我不想走,我也不要麒麟走。我真想对母亲呐喊哀求:

“母亲啊,别放弃我们!”

但是,我太“自卑”了,自卑得不敢说话。至于麒麟,他是男孩子,不像女孩这样纤细,这样容易受伤,他怎么想,我不知道。(事隔多年以后,我们这对双胞胎曾谈起这次被“放逐”的感想,麒麟才告诉我说,当时他气极了!恨极了!满怀沮丧和不平。但是,他却因为这次的“放逐”,真的学会了独立。)

于是,麒麟被送到台中去了。台中一中收留了他,从此,他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到台北。那时,家里没有电话,麒麟不写信,我们只有寒暑假才能见到他。我呢?我被送到彰化去了,彰化在台湾南部,离台北好遥远。但是,彰化女中却拒绝收留我,因为初三是毕业班,他们不收转学生。这样,我就很意外地被打了回票。父母无奈何,只好让我继续留在一女中读书。

我终于留在家里了。但是,从此,我就失去了笑容。我变得那么忧郁,那么强烈地自卑,这种心态,我想,父母到今天都不曾了解。麒麟走了,我更加孤独。在学校里的功课,仍无起色,我的生命,苍白灰暗。这时,我写作,我拼命写作。少年不识愁滋味?谁说的?我的少年时期,却只有忧郁,我的“多愁善感”,与日俱增。写作,成为我唯一的发泄管道。

这样一天天“挨”过去,我初中毕业,考进了台北第二女中。麒麟从台中一中毕业后,考进了省立工专。因为工专在台北,麒麟又住回到台北来,但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学校宿舍里。

小弟也念中学了,他是建中的高材生,又画一手好画,父母特别为他请了师大美术系的孙多慈教授,教他画画。小妹成了母亲最大的骄傲,她每学期拿第一名,奖状奖杯,捧回家无数无数。父母也为她请了老师,教她舞蹈和钢琴。

我十六岁了。苦涩的十六岁。

那年我读高一。课余之暇,我就把自己埋在图书馆里,疯狂般地阅读各种文学作品。我觉得,我那时对文学是一种“饥饿状态”,我“吞咽”中外名著。书看多了,思想也多起来,对人生的爱恨别离,感觉特别敏锐。我常常想,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在书中找生命的意义,找不到;我在教室中找生命的意义,也找不到;我在家庭中找生命的意义,更找不到了。

那时,父亲在师大教书之余,又开始演讲著述,生活忙得不得了。母亲又教书又忙家务,深夜还要帮父亲校对。他们实在太忙了,忙得没有什么时间来过问我的心路历程。我觉得寂寞极了。在学校里,我也有几个好朋友,但她们和我比起来,却“天真”多了。我满心满怀的热情,无处发泄;满脑子的疑问,没有解答。然后,有一天,学校发给我一张“通知书”,要我拿回去给父母“盖章”,通知书的内容是:我的数学考了二十分,要家长“严加督导”。这种通知书我是经常拿到的,本就没有什么稀奇。可是,那天我的情绪低落,自卑感发作得特别厉害。我觉得自己不成功,不优秀,不出色,不可爱,简直一无是处!拿着通知书回到家里,却发现我那处处比人强的小妹,正坐在玄关抱头痛哭,父母一边一个,在想尽办法安慰她。我不禁大惊,慌忙问妹妹发生了什么大事,哭得这么厉害,母亲叹口气,用充满怜爱与骄傲的语气说:

“她实在太要强了,她哭,因为考了一个九十八分,没考到一百分!”

我目瞪口呆,揣在口袋里的通知书简直无法拿出来。但是,老师命令,明天一定要盖好章交回。磨磨蹭蹭,到了深夜,我终于拿了通知书去找母亲,母亲一看,整个脸色都阴暗了下去,她抬头对我说:

“你要我们做父母的,拿你怎么办?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像你妹妹?”

我心中一阵绞痛,额上顿时冒冷汗。我冲出房间,冲到夜色深沉的街头,伏在围墙上,疯狂般地掉眼泪。那一瞬间,我又想起了东安城,弟弟们丢了,父母问我要不要跟他们一起死?童年的我,不早就踏进死亡了吗?如果那时死了,现在就不会这么孤独、痛苦和无助了!

当天晚上,我写了一封长信给母亲。这是我成长以来,第一次这样坦率地向母亲“告白”。如今,我已不能完全记起信中的内容,只依稀记得,有这么一段话:

亲爱的母亲,我抱歉来到了这个世界,不能带给你骄傲,只能带给你烦恼。但是,我却无力改善我自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是,母亲,我从混沌无知中来,在我未曾要求生命以前,我就这样糊糊涂涂地存在了。今天这个“不够好”的“我”,是由先天后天的许多因素,加上童年的点点滴滴堆积而成。我无法将这个“我”拆散,重新拼凑,变成一个完美的“我”。因而,我充满挫败感,充满绝望,充满对你的歉意。所以,母亲,让这个“不够好”的“我”,从此消失吧!

写完这封信,我找到母亲的一瓶安眠药,把整瓶都吞了下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星期之后了,我躺在医院里,手腕上吊着点滴瓶。母亲坐在我的床边,紧紧握着我的手,睁着一对红肿的眼睛,一瞬也不眨地盯着我。我立即明白,另一个世界还不准备收留我!张开嘴,我痛喊了一声:

“妈妈啊!”

母亲顿时抱着我的头哭了。我也哭了。我们母女紧拥着,哭成一团。母亲哽咽地说:

“凤凰,我们以前曾经一起死过又重生,现在,我们再一次,一起重生吧!”

我哭着点头,抱紧了母亲。心里疯狂般地喊着:对不起,母亲,我又把你弄哭了!以后,我一定不能让你哭,不论再发生什么事,我不要你哭!

再过了一个星期,我出院回家。父亲买了一个古筝送给我,庆祝我的重生。我很少收到父亲的礼物,觉得特别珍贵。虽然始终没学会弹古筝,却常常抱着那古筝,随意地拨弄。古筝的声音清脆,带着颤音,袅袅不绝。我每次拨弄古筝时,心里也震震颤颤、绵绵袅袅地浮漾着哀愁。

十六岁过去了。我苦涩的日子仍然没有结束。

(注:走笔至此,我心中依旧酸楚。很多人看到今日的我,总觉得我是一个被命运之神特别眷顾的女人,拥有很多别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可是,谁能真正知道,我对“成长”付出的代价呢?)

第二章绝望的“初恋”

我十八岁到十九岁这一年,在台北第二女中念高三。

我的家庭情况,有了一些变化。父亲教了一辈子的书,此时终于教出一片美好的晴空。他的学生崇拜他、热爱他。他定期在大礼堂演讲,听讲的人挤破了大礼堂的玻璃门,每次都座无虚席。而且,他开始出书了,写“中华历史故事”。母亲辞去了建中的工作,全心全意协助父亲的事业。父亲写书,她负责出版,从校对到跑印刷厂,全是她的工作。每天忙忙碌碌,还要兼顾家务,我的母亲,实在是个肯吃苦、肯努力、要强好胜,而又十分能干的女人。

小妹依然是优秀的小妹,小弟依然是优秀的小弟。麒麟依然住校,不常回家。我依然孤独寂寞,生命里一片贫乏。

十六岁的事已成过去,在父母的记忆中逐渐淡忘。高三后我要考大学,母亲最着急的事,就怕我落榜!父亲是名教授,如果女儿考不上大学,那多么没面子!而且,如果考不上大学,将来要怎么办?一个高中毕业生,连工作的机会都没有!母亲在忙碌之余,几乎每天都要对我说一遍:

“你一定要拼出你全部的力量,以你的聪明才智,绝不可能考不上大学!万一考不上,不是你一个人的失败,是全家的失败!你好自为之,千万不要让父母失望!”

我很忧愁,真的很忧愁。我不愿父母失望,不要让母亲哭。可是,我对那即将来临的大学联考,怕得要死。怕得夜里会做噩梦,梦到全世界的人都在对我耻笑!陈致平的女儿,居然考不上大学!

这个时期的我,已经不止是孤独、寂寞和无助,我还有很深很深的恐惧。我所热爱的写作已全部停摆,因为母亲说那会妨碍我的功课。至于屠格涅夫和莎士比亚,我更是碰也不敢再碰。每天捧着我看不懂的课本,我的自卑和害怕融为一体,紧紧纠结着我的心。

十八岁!是花样年华呀,拥有着青春的日子。我的十八岁,是如此暗淡无光。我消瘦、苍白、食欲不振、精神恍惚。面对镜子,我总觉得自己像个纸人,风吹一吹就会破碎。在学校里,同学给了我一个绰号,叫我“林黛玉”,顾名思义,就知道我是何等憔悴。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国文老师,用他的怜爱和鼓励,一下子闯人了我心深处。

老师足足比我大了二十五岁,他结过婚,妻子已经去世。他孤身一人来到台湾,当中学教员,已当了七年。他学问渊博、满腹诗书,带着中国书生的儒雅气质。诗词歌赋以至于书画篆刻,他无一不会。说实话,我对他充满了崇拜之情。这种崇拜,是很容易变质的。他对我,是充满了怜惜之情,这种怜惜,也是很容易变质的。再加上,他也孤独,我也孤独,他正寂寞,我也寂寞。

爱情一旦发生了,就不是年龄、身份、地位、道德……种种因素所能限制的。我带着一份崭新狂喜,体会到在这世间,我毕竟并不孤独!老师已走过一大段人生,深知这段感情不可能有结果,却迷失在我们彼此的吸引里。他越要抗拒,越无法抗拒;越要理智,越无法理智。这段感情,夹带着痛楚挣扎,一下子就像惊涛骇浪般,把我们两个都深深淹没。

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一定不对的!我知道这段感情如果给父母知道,我们一定是死路一条!我也想过,社会的舆论、人们的看法、学校的立场……我越想越怕。最怕的,还是这段感情,会给老师带来伤害,于是,我几度下决心地对老师说:

“分手吧!就当我们从没有遇到过!”

笨呀!已经相遇,怎能当成从没相遇?已经相知,怎能当成从未相知?已经相爱,怎能当成从未相爱?分手失败,两人在苦海中载沉载浮。四十几岁的老师,比十八岁的我更加惊慌失措。

这份绝望的爱,像排山倒海的巨浪,卷进了我的生命。我无法抗拒,无力挣扎。爱情带来的狂欢很快消退,剩下的就是煎熬和痛楚。我们两个,费力地将这段感情,严严保密。但是,学校里已经风风雨雨。老师诱惑女学生,罪名深重!女生爱慕男老师,不知羞耻!交相指责的声浪,压迫得我们难以抬头。爱情,爱情应该是甜蜜的,怎么我的爱情,这样痛苦!到了这个地步,两人痛下决心,再谈分手。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我写了一首歌,歌词是这样的:

见也不容易,别也不容易,

相对两无言,泪洒相思地。

聚也不容易,散也不容易,

聚散难预期,魂牵梦也系!

这首歌所写的,正是当时我们的写照。

再分手,又失败了。老师常喝醉,醉了,就用泪眼看着我说:

“为什么让我们中间,差了二十年!”

喝得再醉一点,他就说:

“二十年有什么了不起?当我八十岁时,没有人会说我不该追求六十岁的你!”

喝得更醉一点,他就笑了:

“我哪里有四十岁?我根本没有四十岁。会为你这个小女孩如此疯疯癫癫,我的心态停留在十八岁!智商只有八岁!”

喝酒不能解决问题。他好多天滴酒不沾,让自己清清醒醒。然后,有一天,他抓着我的胳臂,用力摇撼着我,对我说了一番最恳切的话:

“请你为了我,考上大学!这是你父母的期望,你一定不要让他们失望。等你考上了大学,你会认识很多你同年龄同阶层的男朋友,你一个个看过去,一个个接触,当大学四年后,你如果没有变心,我还在这儿等你!如果你变心了,那证明我们的感情,根本经不起考验!我觉得,我们两个唯一的前途,就是你大学毕业后的选择!到那时,你依然选我,你的父母、家人、社会、舆论就都无话可说了!所以,”他用力地、恳求地说,“为我考上大学!为我不要变心!帮我,在你父母面前争一席之地!”

好绝望好无助的爱,好矛盾的老师,好可怜的我。于是,我们把计划定到五年以后,等我大学毕业的日子。那时,我们一定已奋斗出一片天空!但是,五年是多么漫长!考大学,考大学,考大学,考大学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我真不敢去想,万一考不上大学,我的命运会如何?父母的反应会如何?我和老师的前途会如何?

我捧着书本,夜以继日地念。有一段时间,我真的把我的生命都拼在那些书本上!那些我始终弄不清楚的数字游戏,和那些与我毫无关联的西洋文字。有时,会捧着书本发起呆来:真不相信这些“x+y”有权利来决定我的爱情、我的前途,和我的生命!为什么?我不懂。生命里有太多为什么,我都弄不懂。我却偏要去弄懂“为什么x+?等于2”,我瞪着那些数字方程式,觉得每一个符号代表的都是讽刺。

命定的结果终于来临了。

第三章落榜

我落榜了!

所有的希望,所有的计划,所有的一切,都随着落榜变成了一无所有。足足有三天,我躺在床上,拒绝下床,拒绝吃饭,拒绝见同学,拒绝父母的安慰,我拒绝一切,只想死掉,只想马上死掉,把这一切的痛楚和失望,统统结束。

母亲坐在我床边,她又哭了。我总是让母亲哭!为什么我不能像小妹,永远让母亲笑?父母辛辛苦苦养育像我这样的子女,值得吗?值得吗?天啊,我真想马上死掉!

母亲强抑着她的失望,握着我的手鼓励我:

“凤凰,你才十九岁呀!来日方长。大学联考,年年都有,今年失败了,明年再来!明年失败了,后年再来!你总有考上大学的日子!只要不灰心,振作起来,继续去努力,我对你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你一定会考上大学的!”

母亲啊!你还要我明年再来?后年再来?你对我有信心,我对自己却没有信心呀!如果明年再失败,后年再失败……我必须一次一次去面对自己的失败吗?母亲啊,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优秀,没有你期望的那样勇敢……天啊,我只想死去,只想马上死去!

小弟、小妹和麒麟,绕着我的床说悄悄话,小妹捐出她的零用钱,小弟和麒麟拿去买了我最爱吃的牛肉干、花生米和水果,三个人捧着食物,走到我床边来说:

“姐,不要伤心了,考大学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反正你明年再考就好了嘛!来,吃点东西吧!”

我泪眼看我的三个弟妹,他们都优秀,唯有我失败!他们是父母的骄傲,我却是父母的耻辱!母亲说过,如果我失败,就是全家的失败!天啊!我竟连累全家的人,都坠入失败的深井里。这样一个害群之马,怎么还值得弟妹的尊敬和爱?我推开食物,什么都不要吃,我只想死去!

老师,他在哪里?当我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竟无法对我施以援手!不能公然走人我的家庭,不能来探视我,也不能来安慰我,这咫尺天涯,如同万仞千崖,他怎样也不能飞渡!五年计划,终成泡影。绝望的爱,毕竟只有绝望!我几乎不敢想到他,当我想到他时,我心泣血。为什么地球不毁灭呢?不不,全世界的人都好,唯有我罪孽深重。老天啊!让我死去吧!

在我强烈的求死意志中,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积压了很多年很多年的自卑感,被“落榜”的事实,像点火一样地燃烧了起来,一烧就不可收拾。我本身的忧郁,加上那无助的爱情,都把我推向毁灭的深渊。我写了一首小诗,寄给我的老师,作为诀别的纪念:

我值何人关怀?

我值何人怜爱?

愿化轻烟一缕,

来去无牵无碍。

当细雨湿透了青苔,

当夜雾笼罩着楼台,

请把你的窗儿开,

那飘泊的幽灵啊,四处徘徊,

那游荡的魂魄啊,渴望进来!

请把你的窗儿开,

我必归来,

与你同在!

然后,我又搜集了许许多多安眠药、镇定剂,和其他各种我能搜集到的有毒药片,一起吞下去了。

第四章无法“死别”,毕竟“生离”

我总觉得人类是很脆弱的动物,别的动物都有皮、毛、角或鳞、甲、壳……的保护,只有人没有,一层薄薄的皮肤裹着血肉之躯,实在是单薄极了。但是,人的生命力却那么强韧!千方百计想死,这个死亡之门,我硬是挤不进去。生命真奇怪,自己一点主权都没有!既没有主权决定自己要不要“生”,又没有主权决定自己要不要“死”!父母操“生”的权,老天操“死”的权。或者,连“生”的权,也是老天操纵的吧!如果我不和麒麟结伴而来,说不定已被母亲“处理”掉了!我却偏偏是双胞胎!注定要来到这人间,挨过种种劫难!连“逃”都不许我“逃”!人生,不是太悲惨了吗?

当我又被“救活”以后,我快要让父母发疯了!三年里两度求死,简直是不可思议!我自己也快发疯了,生既无欢,死而何憾?为何求生不得,求死也无门呢!在我们大家都激动悲愤中,我和老师的恋情也曝光了!

那真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震动。当母亲知道我居然被一个四十几岁的老师所“迷惑”之后,她的愤怒像一座大火山,迸发出最强烈的火焰,把我和老师全都卷人火舌之中,几乎烧成灰烬。

母亲把所有的责任,都归之于老师。我的落榜、我的厌世、我的自杀、我的悲观……都是这位老师一手造成!可的老师,他比我大了二十几岁,已经是“罪该万死”!他实在没有丝毫的立场和力量来为他自己辩护!他也不敢辩护,生怕保护了自己,就会伤害到我!我们的爱情,到这时急转直下,再也无法保密,已经闹得全天下皆知。我惶然失措之余,告诉母亲,我大学也不要念了,就当我死了吧,让我跟老师结婚算了!我这样一说,母亲的怒火,更加不可遏止了。

母亲采取了最激烈的手段,她一状告到警察局,说老师“引诱未成年少女”。但是,我和老师之间,一直维持“发乎情,止乎礼”的态度,这件“控告”本身不太成立。尽管如此,我却被这举动,深深伤害了。接着,母亲又一状告到“教育部”,说老师“为人师表”,竟“诱拐学生”,师道尊严何在?“教育部”接受了这件案子,老师被解聘了。八年以来,他是最受学生爱戴及欢迎的老师,如今,身败名裂。而且,竟连容身之地都没有!

我直到现在,对母亲当时的种种手段,仍然觉得胆战心惊,对母亲的种种措施,仍然伤痛不已。我曾经听说过,母猫为了爱护它的小猫,当它发现危险靠近时,会把小猫咬碎了吞进肚子里去。当年的我,就有这种感觉。我绝不怀疑母亲对我的爱,却感到自己被撕成了一片一片,粉身碎骨了。

有时我会想,冥冥中一定有个大力量操纵着人类的命运。一切离合悲欢,大概皆有定数。世间的事就有那么巧,我十九岁时和我的国文老师相恋,母亲十九岁时也和她的国文老师相恋。两代的遭遇,像历史的重演。所不同的,只是我的老师不该已结过婚,更不该比我大二十五年!其实,这些也都不是问题。问题在我的父母,竟不能像我的外祖父母那般洒脱。母亲此时最恨我提到她的往事,她连我的名字“两吉”的由来都不愿面对。她用一种作战的精神来对抗我的老师,我害怕了。我是个会为爱情去拼命的女孩,但,我能拼我的命,却那么害怕,会拼掉老师的命!

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生命里充满了狂风暴雨、痛苦挣扎。当母亲奔波于各个不同的机构,一状又一状地告向社会当局,我的心已碎,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去应付眼前的局面。那时,台湾的法律规定,二十岁才算成年,二十岁以前都没有自主权。母亲抓住这条法律,告诉我,如果真爱他,等到二十岁以后。到了二十岁就不再管我,否则,她要利用监护权,让老师付出代价!

老师已经付出代价了。工作没了,薪水没了,宿舍没了,朋友没了,学生也没了!短短几个月内,他什么都没了,四面八方,还涌来无数的责备,无数的轻蔑,无数的诋毁。他在这些压力下挣扎,已经挣扎得遍体鳞伤。

我开始怕我的父母,我不知道他们还会做出些什么事。我哭着哀求他们,跪着哀求他们,匍匐于地上哀求他们……请给我们一条生路!父亲心软了,母亲就是不为所动。她义正辞严地问我:

“真心的相爱,还怕一年的等待吗?”

我怕!我真的怕呀!我亲眼看到,几个月之内,老师生存的世界已被完全打碎。一年,一年能发生多少事呢?

可是,我无力扭转我的命运。老师终于在台北待不下去,他只有去南部,找一个地方隐居起来。去“舔平他浑身的伤口”。(这句话是他说的,后来,在我很多小说中都有这句话。他说:“你看过受伤的动物吗?每个受伤的动物,都会找一个隐蔽的角落,去舔平它浑身的伤口。”)老师必须要走,我们必须离别。老师对我沉痛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