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二)

母亲恢复视力以后,只活了两年。但是,那却是她生命中最平静安详的两年。她变得很依赖父亲,对我们兄弟姐妹,都不再仇视。我想,在她生命中的最后两年,她终于摆脱了恐惧和忧郁。

我和母亲之间,一直有很多心结。但是,在母亲晚年,我奔波于各医院,恳求各科的医生给母亲治病时,我对母亲只有爱,没有怨怼。母亲恢复视力后那两年,每次看到我都对我笑。我想,我们母女之间的各种心结,都烟消云散了!当她离去,我只有浓浓的不舍。

我的父亲,在母亲去世后,挨过一段悲伤的时光。然后,闲睱时作作诗,到棋社下下围棋。二〇〇二年,他已经九十四岁,身体才开始衰弱。有四个月,他无法进食,吃什么都吐。可是医生却诊断不出任何病症,告诉我,他是“老化”,胃壁的皱褶已经磨平,无法消化吃进去的食物。我又束手无策了!医生可以治病,却无法治老。这时我才体会到“老”比“病”更可怕!

这样,有一天,父亲摔倒了!我们立刻把他送进医院,到了医院,他就没有再醒过来。二〇〇二年七月三十日,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父亲一生钻研中国历史,留给了我们六百多万字的著作,有《秦汉史话》《三国史话》《什么是中国人》《中华通史》等。其中《中华通史》一书,更于一九八一年,荣获“教育部”图书著作金鼎奖。他一生颠沛流离,又因母亲的长期生病,饱受折磨。但是,他却一直是个幽默风趣的人,永远活在我们兄弟姐妹的心中。

鑫涛的三个儿女,也都当了父母,承接了鑫涛的“皇冠艺文中心”,把各个部门,做得有声有色。《哈利?波特》一书,就是皇冠争取到翻译权,独家出版的。三个孩子给了鑫涛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和一个外孙女。他的儿孙,对父母都非常孝顺,而且个个出类拔萃、品学兼优。每当鑫涛生日,或者家中有节庆时,儿孙全部都到可园来团聚。加上我的儿孙,真是济济一堂,热闹非凡。鑫涛的孩子们和孙儿辈,都和我很亲切。有段时间,鑫涛的长孙大学毕业后,到皇冠杂志社来上班,每天跟我们一起吃午餐。我和他无话不谈,尤其是他的恋爱问题。我成为他的朋友、长辈和顾问。

当初我和鑫涛结婚的时候,很多人认为,这婚姻不会长久。因为我和鑫涛的个性大不相同。我太梦幻,他太理智。再加上二度婚姻,总有家庭问题。但是,一路走来,我们的婚姻却从来没有出过问题。相爱容易相处难,我们两个,都彼此包容,彼此尊重。直到今天,鑫涛因为年纪大了,常常东忘西忘,几次生病使他的左脚无力,每周都要去做复健。复健老师会留下功课,让他在家里做。他疲倦时就不肯做家庭功课,我会照着手机拍下的动作,陪着他做。他看到我就没办法了,只能笑着跟我一起“复健”。我也把这复健当成游戏,一边做一边跟他做鬼脸。每天的复健功课,就在嘻嘻哈哈中完成。

很多的读者和朋友,对于我和鑫涛的婚姻生活,都充满好奇。我就在这儿,复制一段我一九九五年一月二十二日的杂记,满足一下大家的好奇吧!(我一直有记杂记的习惯,等于是日记和生活感言。)

鑫涛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人。他爱种花,爱艺术,爱看电影,爱听音乐,爱吃美食,爱养鱼,还爱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不但是“爱”,还爱得那么认真,常常让我惊奇而感动。家里的一个花园,他就忙得团团转,一会儿要种这种花,一会儿又要种那种花,意见多得不得了。既然要种花,就要研究花,因而,有关盆栽的书、有关植物的书,都找来细细一读。同样地,家里那个鱼池,也把他忙得团团转,一会儿要喂这种鱼食,一会儿要喂那种鱼食,一会儿要给鱼儿除虫,一会儿又要给鱼儿治病,一会儿要装过滤器,一会儿又要捞树叶……当然,既然要养鱼,就要研究鱼,所以有关养鱼的书,也都找来细细一读。最近,他又疯狂般地爱上了音乐,从古典到现代,从歌剧到民谣,从中文到英文到法文到希腊文到各种文,反正音乐没有语言国界之分,他都能一一接受,每听到一首好歌,就欣喜若狂。基于“好东西必须和好老婆分享”的道理,他一定会把他喜爱的歌曲推荐给我,如果正好我也很喜欢,他就乐上加乐,如果我不喜欢,他会很纳闷地问我:“这么好听的歌曲,你怎么不喜欢?你再听听看,就知道它的优美了!”这种选曲的工作,他做得热心得不得了。当然,既然爱音乐,就得研究音乐,于是,有关唱片的书籍,自然也都找来细细一读。以此类推,他爱那么多的东西,都要细细研究,他还有一个庞大的皇冠事业,他怎会不忙得团团转呢?

鑫涛的这种忙碌,确实是我的幸福。年复一年,我已经非常依赖“他种花,我赏花”“他选片,我看片”“他喂鱼,我观鱼”“他出书,我看书”“他买唱片,我听唱片”“他煮夜消,我吃夜消”……的这种生活方式。我想,人有两种,一种人喜欢“给”、一种人喜欢“受”,这样,“供”与“求”之间才能得到平衡吧!如果我不这么“享受”他的“服务”,他不是会很无趣吗?就因为我能享受,又能欣赏,我和他,才会配合得这么好吧!哈哈!瞧,我还会为自已的“懒”,找到这么好的说辞呢!

婚姻,其实很简单,彼此配合和欣赏,就是不二法门!可惜人间,大多数的人,都没有碰到那个“对的人”,婚姻才造成许多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