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不是说你爱上了一个男孩子吗?恋爱,那么美丽的事,还不值得恭喜。”我说。

“我爱上了一个男孩子,”她把眉头皱得更紧了,“并没有说他也爱上了我呀!”

“什么?”我打量着她,她长得虽不算很美,但眼睛很亮鼻子很直,有几分像西方人,应该是属于容易让男孩子倾心的那一种典型。如果说她会单方面爱上一个男人,实在让我不大相信。我知道她在学校中,追求的人不计其数,而她也是极难动情的,这件事倒有点耐人寻味了。“真的吗?”我问,“他竟然没有爱上你?”

“完全真的,”她正正经经地说,“非但没有爱上我,他连注意都不注意我。”

“哦?他是谁?”

“我们系里四年级的高材生,我们画石膏像的时候,教授常叫他来帮我们改画。”

“形容一下,这是怎么样一个人?”我问。

“长得一点都不漂亮!”

“哦?”

“满头乱发,横眉竖目。”

“哦?”

“胡子不刮,衣衫不整。”

“哦?”

“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暴跳如雷,毫无耐心!”

“哦?”我禁不住也皱起了眉头。

“可是,天才洋溢,思想敏捷,骨高气傲,与众不同……”

“好了!好了!”我说,“你是真爱上了他?”

“糟就糟在太真了。”

“那么,引起他注意你呀。”我抬头看看窗外,皱皱眉想出了一个主意,“喏,找个机会和他吵一架,他叫你也叫,他跳你也跳,他凶你也凶,把他压下去,他就会对你刮目相看了。”

“没有用。”方瑜毫无生气地说。

“怎么没有用?难道你试过?”

“没试过,我知道没有用。”

“你怎么知道?”

“因为……”方瑜慢吞吞地说,“他早已有了爱人了!”

“哦,我的天!”我叹口气,“那么,你是毫无希望了?”

“是的,毫无希望。”

“连夺爱的希望都没有?”

“没有!”

“别那么泄气,他的那个爱人是怎么样一个人?”

“我同班同学,娇小玲珑,怯生生的,娇滴滴的,碰一碰就要伤心流泪,弱不禁风,标准的林黛玉型!可是很美,很温柔。”

“哦,你那个横眉竖目暴跳如雷的男孩子就爱上了这个小林黛玉?”

“是的,他在她面前眉毛也横不起来了,眼睛也竖不起来,她一流泪,他就连手脚都不知道放到哪儿去才好。”

“噢,”我又笑了起来,“这叫做一物有一制。”

“你不为我流泪,还在那儿笑!”方瑜撇撇嘴说。

“我对你只有两个字的忠告,”我说,“赶快抛开这件事,就当做没遇到这个人!”

“别说了,”方瑜打断了我,“你这几个字的忠告等于没说。”她脸上有种困扰的神情,叹了口长气。

“真的这么痴情?”我怀疑地问,审视着她。

“是嘛,你还不信?”她生气地说,接着甩甩头,从榻榻米上站起来,突然对我咧嘴一笑,“说你的吧!是不是也坠入情网了,假如你也害了单相思,我们才真是哼哈二将了。”

“别鬼扯了!”我蹙着眉说。

“那么,是什么事?”

我把黑毛衣的高领子翻下来,在我脖子上,有一道清楚的红痕,是爸爸留下的鞭痕。方瑜呆了呆,就跪在榻榻米上,用手摸了摸那道伤痕,问:

“怎么弄的?”

“我那个黑豹父亲的成绩。”

“他打你?”她问,“为什么?”

“钱!”

“钱?拿到没有?”

我摇摇头,说:

“你想我还会再要他的钱?”

“那么——”

“那么,我只有一句话了,方瑜,借我一点钱,你能拿出多少,就给我多少!”

方瑜看看我,说:

“你等一下!”她站起来匆匆地跑到厨房里去找她母亲了,没多久,她回到屋里来,把一沓钞票塞在我手里,说:“这里是两百块,你先拿着,明天我到学校里找同学再借借看,借到了明天晚上给你送去!”

“方瑜!”

“别讲了,依萍。”

“我知道你们很苦,”我说,“过年前我一定设法把这笔钱还你们!”

“不要说还,好像我们的感情只值两百块,”方瑜不屑地转开头说,“讲讲看,怎么发生的?”

我把到“那边”取钱的事仔细地讲了一遍,然后我咬着牙说:

“方瑜!我会报复他们的,你看着吧!”

方瑜用手抱着膝,凝视着我,一句话也没说。她是能深切了解我的。

在方家吃了晚餐,又和方瑜谈了一下谋职的经过,怕妈妈在家里焦急,不敢待太久,告别出来的时候,方伯母扶着门对我说:

“以后你有困难,尽管到我们家来。”

“谢谢您,伯母!”我说,感到鼻子里酸酸的,我原有一个富有的父亲,可是,我却在向贫苦的方家告贷!走出了方家,搭公共汽车回到家里,已经九点多钟了。妈果然已担了半天心了。

“怎么回来这么晚?没遇到什么坏人吧?急死人了。”

“没有,”我说,“到方瑜那儿谈了一会儿。”

上了榻榻米,我把两百元交给了妈妈。

“哪儿来的?”妈妈问。

“向方瑜借的。”

“方家——”妈犹豫地说,“不是很苦吗?”

“是的,在金钱方面很贫穷,在人情方面却很富有。和我那个父亲正相反。”

“那——我们怎么好用他们的钱呢?”

“用了再说吧,反正我要想办法还的。”

我洗了一个热水澡,用那张虎皮把全身一裹,坐在椅子里,在外面吹了一天冷风,家里竟如此温暖!妈一定要把她的热水袋让给我,捧着热水袋,裹着虎皮,一天的疲劳,似乎消失了一大半。我把谋职的经过告诉了妈,说起舞女那工作时,妈立即说:

“无论如何不行,我宁可讨饭,也不愿意让你做舞女!”

“妈,你放心吧,”我说,“我自己也不会愿意去做舞女的。”

沉默了一会儿,妈说:

“今天周老太太又来了。”

周老太太是我们的房东,我皱着眉头说:

“她为什么逼得那么紧?我们又不是有钱不付!”

“这也不能怪她,”妈说,“你想,她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吃饭,还不是等着我们的房租过日子。说起来周老太太还真是个好人,这两年,房子都涨价了,我们住的这两间房子,如果租给别人,总可以租到一千、八百一个月,租给我们她还是只收五百块钱,她也真算帮我们忙了。只是,唉!”妈叹了口气,又说:“今天她来,说得好恳切,说不是她不近情理,只因为年关到了,她儿子又病了一场,实在需要钱……”

我默默不语,妈妈用手按了按额角,我坐正身子说:

“妈,你头痛的病是不是又犯了?”

“没有呀!”妈慌忙把手拿了下来,我望着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妈,”我转开头说,“我实在不会办事。我还是不应该跟爸爸闹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