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一下。
“暂时不要!”
“你可以去打听打听,”爸说,“你们的房东多少钱肯卖那栋房子?如果不贵的话,买下来免得为房租麻烦!”
我有些意外地点点头,雪姨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我望了何书桓一眼,正想向他说再见,他却忽然跳了起来说:
“伯父,伯母,我也告辞了!”
“不!”雪姨叫了起来,“书桓,你再坐坐,我还有话要和你谈!”
何书桓犹豫了一下,说:
“改天我再来,今天太晚了!”
我向门口走去,何书桓也跟了过来,爸站在玻璃门口,望着我们走出大门,我回头再看了一眼,雪姨脸色铁青地呆立着。我甩了一下头,看看身边的何书桓,一个荒谬的念头迅速地抓住了我,几秒钟内就在我脑中酝酿成熟。于是,我定下了报复雪姨的第一步:“我要把何书桓抢过来!”
外面很冷,我裹紧了大衣,何书桓站在我身边,也穿着大衣,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个子很高大。他望着我微笑,轻声说:
“你住在哪里?”
“和平东路。”
“真巧,”他说,“我也住在和平东路。”
“和平东路哪里?”我问。
“安东街。”
“那么我们同路。”我愉快地说。
他招手要叫三轮车,我从没有和男人坐过三轮车,觉得有点别扭,立即反对说:
“对不起,我习惯于走回去!”
“那么,我陪你走。”
我们向前走去,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条羊毛围巾,把它绕在我的脖子上,我对他笑笑,没说话。忽然间,我心中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奇怪,我和他不过是第一次见面,但我感到我们好像早已认识好多年了。默默地走了一段,他说:
“你有个很复杂的家庭?”
“我是陆振华的女儿!”我说,耸了耸肩,“你难道不知道陆振华的家庭?”
他叹了口气。为什么?为了我吗?
“你和你母亲住在一起?”他问。
“是的。”
“还有别人吗?”
“没有,我们就是母女两个。”
他不语,又走了一段,我说:
“我猜你有一个很好的家庭,而且很富有。”
“为什么?”
我不愿说我的猜测是因为雪姨对他刮目相看。只说:
“凭你的外表!”
“我的外表?”他很惊奇,“我的外表说明我家里有钱?”
“还有,你的藏书。”
“藏书?那只是兴趣,就算我穷得讨饭,我也照样要拿每一块钱去买书的。”
我摇头。
“不会的,”我说,“如果你穷到房东天天来讨债,米缸里没有一粒米,那时候你就不会想到书,你只能想怎么样可以吃饱肚子,可以应付债主,可以穿得暖和!”
他侧过头来,深深地注视我。
“我不敢相信你会有过贫穷的经验。”他说。
“是吗?”我说,有点愤激,“一个月前的一天,我出去向同学借了两百元,第二天,我出门去谋事,晚上回家,发现我母亲把两百元给了房东,她自己却一天没吃饭……”我突然住了嘴,为什么要说这些?为什么我要把这些事告诉这个陌生的人?他在街灯下注视我,他的眼睛里有着惊异和惶惑。
“真的?”他问。
“也没有什么,”我笑笑,“现在爸又管我了,我也再来接受他的施舍,告诉你,贫穷比傲气强!现实比什么都可怕!而屈服于贫穷,压制住傲气去接受施舍,就是人生最可悲的事了!”
他静静地凝视我。风很大,街上的人很稀少,这是个难得的晴天,天上有疏疏落落的星星和一弯眉月。我们都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慢慢地向前走,好半天,他都没有说话,我也默默不语。这样,我们一直走到我的家门口,我站住,说:“到了,这儿是我的家,要进来坐吗?”
他停住,仍然望着我,然后摇摇头,轻声说:
“不了,太晚了!”
“那么,再见!”我说。
他不动,我猜他想提出约会或下次见面的时间,我等着他开口。可是,好久他都没说话。最后,他对我点点头,轻声说:
“好,再见!”
我有些失望,看看他那高大的背影在路灯的照射下移远了,我莫名其妙地吐出一口气,敲了敲门。直到走进屋内,我才发现我竟忘了把那条围巾还给他。
深夜,我坐在我的书桌前面打开了日记本,记下了下面的一段话:
“今晚我在‘那边’见着了如萍的男朋友,一个不使人讨厌的男孩子。雪姨卑躬屈节,竭尽巴结之能事,令人作呕。如萍晕晕陶陶,显然已坠情网。这使我发生兴趣,如果我把这个男孩子抢到手,对雪姨和如萍的打击一定不轻!是的,我要把他抢过来,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我猜他对我的印象不坏。这将是我对雪姨复仇的第一步!只是,我这样做可能会使何书桓成为一个牺牲者,但是,老天在上,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抛开了笔,我灭了灯,上床睡觉。我们这两间小屋,靠外的一间是妈睡,我睡里面一间,平常我们家里也不会有客人,所以也无所谓客厅了。有时,我会挤到妈妈床上去同睡,但妈有失眠的毛病,常彻夜翻腾,弄得我也睡不好,所以她总不要我和她同睡。可是,这夜,我竟莫名其妙的失眠了,睁着眼睛,望着黑暗的天花板,了无睡意。在床上翻腾了大半夜,心里像塞着一团乱糟糟的东西,既把握不住是什么,也分解不开来。闹了大半夜,才要迷糊入睡,忽然感到有人摸索着走到我床前来,我又醒了,是妈妈,我问:
“干什么?妈?”
“我听到你翻来覆去,是不是生病了?”
妈坐在我的床沿上,伸手来摸我的额角。我说:
“没有,妈,就是睡不着。”
“为什么?”妈问。
“不知为什么。”
天很冷,妈从热被窝里爬出来,披着小棉祆,冻得直打哆嗦。我推着妈说:
“去睡吧,妈,我没有什么。”
可是,妈没有移动,她的手仍然放在我的额头上,坐了片刻,她才轻声说:
“依萍,你很不快乐?”
“没有呀,妈。”我说。
妈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我知道,依萍,”她说,“你很不快乐,你心里充满的都是仇恨和愤怒,你不平静,不安宁。依萍,这是上一代的过失,你要快乐起来,我要你快乐,要你一生幸福,要你不受苦,不受磨折。但是,依萍,我自觉我没有力量可以保障你,我从小就太懦弱,这毁了我一生。依萍,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但愿你能创造你自己的幸福。”
“哦,妈妈。”我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抱住妈妈的腰,把面颊贴在她的背上。
“依萍,”妈继续说,“我要告诉你一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无论做什么事情,你必须先获得你自己内心的平静,那么,你就会快乐了。现在,好好睡吧!”她把我的手塞回被窝里,把棉被四周给我压好了,又摸索着走回她自己的屋子里。
我听着妈妈上了床,我更睡不着了。是的,妈妈太懦弱,所以受了一辈子的气,而我是决不会放松他们的!我的哲学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别人所加诸我的,我必加诸别人!
天快亮时,我终于睡着了。可是,好像并没有睡多久,我听到有人谈话的声音,我醒了。天已大亮,阳光一直照到我的床前,是个难得的好天!我伸个懒腰,又听到说话声,在外间屋里。我注意到通外间屋的纸门是拉起来的,再侧耳听,原来是何书桓的声音!我匆匆跳下床,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半了,脱下睡衣,换了衣服,蓬松着头发,把纸门拉开一条缝,伸出头去说:
“何先生,对不起,请再等一等!”
“没关系,吵了你睡觉了!”何书桓说。
“我早该起床了!”我说,到厨房里去梳洗了一番,然后走出来,何书桓正在和妈谈天气,谈雨季。我看看何书桓,笑着说:
“我还没有给你介绍!”
“不必了,”何书桓说,“我已经自我介绍过了!”
妈站起来说:
“依萍,你陪何先生坐坐吧,我要去菜场了!”她又对何书桓说,“何先生,今天中午在我们这里吃饭!”
“不!不!”何书桓说,“我中午还有事!”
妈也不坚持,提着菜篮走了。我到屋里把何书桓那条围巾拿了出来,递给他说:
“还你的围巾,昨天晚上忘了!”
“我可不是来要围巾的。”他笑着说,指指茶几上,我才发现那儿放着一大沓书,“看看,是不是都没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