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出了家门,太阳很好,湿漉漉的地面迎着阳光闪烁,隔夜的风雨已没有一点痕迹了。我到了“那边”,阿兰开了门就唠叨:

“小姐,我不做了哇!我不会喂老爷吃饭,老爷一直发脾气,好怕人啊!我要回家去了哇!”

“好,别吵,晚上我就给你算工钱!”我不耐地说。

到了爸爸房里,爸爸正躺在床上,睁着一对虎视眈眈的眼睛瞪着门口,一看到我,就咆哮地大叫了起来:

“好呀!依萍!你想谋杀我吗?”

“怎么了?爸爸?”我问,走过去摸摸他枯干的手。

“我不要那个臭丫头服侍,她笨手笨脚什么都弄不好!”爸爸叫着,挥舞着他的双手。

“好的,爸爸,我马上叫她走!”我说,把手按在爸爸的腿上说,“爸爸,你的腿能动吗?”

“昨天还可以,今天就不行了!”爸爸说,瞪着我的脸,“依萍,我是什么病?”

“我也弄不清楚。”我不敢说出半身不遂的话,“爸爸,今天我送你到医院!”

“我不去医院!”爸爸大叫,“我陆振华从来没有住过医院,我决不去!”

“爸爸,”我忍耐地说,“如果不住院,你可能要在床上躺一辈子,医院里随时可以打针吃药,而且你行动不方便,在家里连大小便都成问题!你又不要阿兰服侍,我两边跑要跑得累死!”

“为什么不住进来?连你妈一起?”

我眯着眼睛看着爸爸,抬抬眉毛说:

“当你有人服侍的时候,当你面前围满了人的时候,你把我们母女赶出去!现在,你需要我们了,我们就该搬进来了吗?”爸爸气得直瞪眼睛,眉毛凶恶地缠在一起。但是,他终于克制了自己,放开眉头说:

“好吧!依萍,算你强!”

“我去打电话给医院,让他们开车来接你!”我说。

到巷口连打了好几个电话,所有公立医院都有人满之患,这年头,好像连生病都是热门,一连几个“没病床!”使我泄气到极点。最后还是一家教会医院说可以派车来接。回到“那边”,我叫来阿兰,帮爸爸整理出一个小包袱来,因为我对爸爸的东西根本不熟悉。

车子来了,他们抬来担架,把爸爸用担架抬到车子上,我提着小包袱,跟在后面。当担架从客厅中抬出去,我忽然一愣,脑中浮起那天如萍被抬出去的情形,一阵不祥的预感使我浑身抽搐了一下。爸爸上了车,我吩咐阿兰好好看着屋子,就跟着车子到了医院。

在医院里,医生诊断了之后,我付了住院费,爸爸被送进三等病房。我身上的钱还是何书桓前几天留下的,只付得起三等病房的费用。我招呼爸爸躺好,爸爸对于和那么多人共一个房间十分不惯,又咆哮着说他睡不来弹簧床,要医院里的人给他换木板的一这是他向来的习惯。交涉失败后,他就一直在生气。当护士小姐又不识相地来干涉他抽烟斗时,他差点挥拳把那护士小姐的鼻子打扁。好不容易,总算让爸爸平静了下来,我一直等到爸爸在过度疲倦下入睡之后,才悄悄地离开了医院。没有回家,而直接到了“那边”。

现在已经用不着阿兰了,因为医生已告诉了我,爸爸在短期内绝不能出院。我结清了阿兰的工钱,看着阿兰提着她的小包袱走了出去。我在客厅里坐了下来,立即,四周死样的寂静像蛇一样对我爬行过来,把我层层地卷裹住了。

我环视着室内,落地收音机上积了一层淡淡的灰尘,看来阿兰一定有两三天没有做洒扫工作了。室内的沙发、茶几、落地台灯……似乎都和以前不同了,带着种被摒弃的、冷清清的味道。我试着找寻这屋子里原有的欢乐气氛,试着回忆往日灯烛辉煌的情况,试着去想那人影幢幢笑语喧哗的时刻……一切的一切,都已渺不可寻,我被这冷清孤寂所压迫着,半天都无法动弹。终于我站起身来,向走廊里走去。我自己的高跟鞋声音,使我吓了一大跳,这咯咯声单调而空洞地在整幢房子里传播开来,使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阴森和恐怖。

我不敢到如萍房里去,而直接进了爸爸的房间,坐在爸爸的安乐椅上,我开始强迫自己去面对目前的种种问题。爸爸病卧医院,尔豪和雪姨皆下落不明,梦萍也被遗弃在医院中无人过问,现实的生活和爸爸住院的费用将如何解决?我回顾这空旷得像座死城的房子,知道只有一个办法:卖掉这幢房子!

可是,要卖房子的话,这房中的家具、物品、衣饰、书籍等又如何解决呢?唯一的办法,是把衣物箱笼等东西运到家里去,而家具,只好随房子一起卖了。这么一想,我就觉得必须赶快着手整理这房中的东西。但,当我站起身来,茫然失措地打量着各处,又不知该从何下手了。

最后,我振作了一下,决定先从爸爸的东西整理起,于是,我立即采取了行动,先找出了爸爸的钥匙,打开了爸爸的衣箱,把散放在外面的衣物都堆进了箱子里。东西复杂而零乱,整理起来竟比预料的更加困难,一口口笨重的箱子被我从壁橱里拖出来,每一声发出的重物响声都会使我自己惊跳。箱子既行打开,满屋都散放着淡淡的樟脑味,给我一种清理遗物似的感觉。因此,我一面整理,一面又不时地停下来默默出神。而每当我停止工作,那份寂静、空虚,就会立即抓住我,使我惶惑紧张而窒息。于是,我不得不赶快把自己再埋进忙碌的清理工作中。

就在我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依稀听到一声门响,我停了下来,侧耳倾听,在院子里,仿佛有脚步声正沿着水泥路向房子走来,接着,脚步声沉重而缓慢地敲击在磨石子地上,一步步地跨入了走廊。一刹那间,我觉得四肢发冷,虽然这是大白天,我却感到四周阴气森森,鬼魅重重,如萍血污的脸像特写镜头般突然跃进了我的脑海。我迅速地站起身来,把一件爸爸的衣服拥在胸前,眼睛直瞪着门口,看有什么怪物出现。于是,一个高大的人影排门而入,一对锐利而诧异的眼光冷冷地射向了我,我心中一松,吐了口长气,怔怔地说:

“是你?”

“这是怎么回事?”进来的是失踪多日的尔豪,他蹙蹙眉头,望着地上散乱堆积的衣物箱笼。

“你不知道发生过的事吗?”我问。

“我在报上看到妈出走的事。”他说,狐疑地望着我,“爸爸呢?”

“病了,”我说,“今天我把他送进了医院。”

“什么病?”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我望着他,他的眉毛和眼睛多像爸爸!陆家的浓眉大眼!

“医生说是心脏病再带上血压高。”

“很严重吗?”

“我想——是的。”

他的眼帘垂下了几秒钟,然后又迅速地抬了起来,继续望着我问:“这屋子里别的人昵?如萍呢?阿兰呢?”

我痉挛了一下,停了片刻,才说:

“阿兰走了。”

“如萍呢?”

“如萍——”我凝视着他,咽了一口口水,困难地说,“死了。”

“你说什么?”他不信任地瞪大了眼睛。

“她死了,”我重复而机械化地说,“她用爸爸的手枪打死了自己,我和书桓把她葬在六张犁山了。”

他呆住了,半晌,他的嘴唇扭曲,眼光狞恶,低低地从喉咙里爆出了三个字:

“你撒谎!”

“我没有,”我摇摇头,紧张使我的背脊发凉,“那是真的,她自杀了,用爸爸的枪自杀了。”

他紧紧地盯着我,那眼光使人联想到电影中吃人部落发现了闯入者的神情。我背脊上的凉意加深了,下意识地抓紧了爸爸的衣服,好像那件衣服是我的一面盾牌。尔豪盯了我起码有一世纪那么长久,我知道,他开始明白我说的是事实了。他的眉毛纠结,眼光灼灼逼人,凶恶而浄狞,这神情我似乎看过——对了,这就是爸爸鞭打我时的样子——尔豪竟那样像爸爸!终于,他从齿缝中迸出了几句话语,语气森冷阴沉:

“依萍,你到底把如萍逼死了,她连杀一只小蚂蚁都不敢,却杀了她自己!依萍,她对你做过什么坏事?你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他向我迫近了两步,我也本能地退后了两步,他的手握紧了拳,对我咬牙切齿地说:

“你太过分了,依萍,你使人忍无可忍,如萍泉下有知,应该帮我杀了你!我杀掉你给如萍还了债吧!”

我站着不动了,静静地望着他,如果他要杀我,我是没有反抗能力的,事后他也可以逍遥法外,因为这房子里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作见证。我只有等着他动手,不做逃命的企图,由于他正堵在房门口,我是不可能从他手中逃出去的。他对我冲过来了,我努力维持身体平衡,屹立不动,他的眼睛发红,里面喷着火——野人部落吃人时的表情。他的手攫住了我胸前的衣服,其实,是爸爸的衣服,那衣服一直像盾牌似的被我拥在胸口。他的另一只手摸索着我的脖子,似乎企图勒死我。我的嘴唇干燥,喉咙枯涩,求生的本能使我心头颤栗,天生的傲骨却令我屹立如故。他的眼睛盯着我的,我们相对注视,好长一段时间,他的手始终没有加重压力,然后,他突然放开了我的脖子,痛苦地转开了头,喃喃地说:

“天哪,一对爸爸的眼睛!”

我颤栗了,真的颤栗了。我也有一对爸爸的眼睛吗?和尔豪的一样?他又转回头来望着我,我看到他脸上表情的变化,由狂怒转为痛苦,由痛苦又转为不安,由不安再转为疲倦和虚弱。他那绷紧着的肌肉逐渐放松了,他的头慢慢地垂了下去,他看到了握在他另一只手里的爸爸的衣服——那件是爸爸常穿的府绸长衫——他的脸扭曲了,眼睛里浮起一阵悲哀痛楚之色,捞起那件衣服,他默默注视了一会儿,突然放下衣服,长叹了一声,低低地问:

“他没有多久可活了,是不是?……我是说爸爸。”

我的喉咙哽塞,说不出话来。他似乎也并不需要我答复,他看来沮丧而落寞。停了半天,他望望地下的箱子,问:

“你在做什么?”

“整理这屋子里的东西,”我润润干燥的嘴唇,轻声说,“准备把这房子卖掉。”

“卖掉?必须要卖吗?”

“是的。要给爸爸缴住院费。”

他抬起头来注视我,我们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情势已成过去,而在我们的互相注视中,一种奇异的感情和了解竟穿越了我们,那是神奇而不可解的,我觉得我们彼此已经谅解了。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出仇恨的化解和友谊的滋生,我胸中发涨而情绪激动了。尔豪,和我有同样的眼睛,有同一的父亲,有二分之一相同的血统!尔豪,在我现在这样面对他的时候,我确确实实地知道,他不再是我的仇人。他转开身子,低喟了一声:

“卖掉也好,以后不会有人来住了,一幢大而无当的房子,装满了仇恨、污秽,和稳私!”

我默然。片刻之后,他掉转头,想走出去,我叫住了他:

“尔豪,你不去看看爸爸?他在医院里。”

他站住了,回头望着我,痛楚又升进了他的眼睛里,他皱皱眉,摇了摇头:

“我不能去看他,那天,我是迫不得已,如果我不救妈妈,他会要她的命。我伤了爸爸的自尊,你了解爸爸,这比什么都让他难堪。我无法去看他,他恨我,也不会原谅我。”

我知道这是实情。尔豪望着窗外,又叹息了一声。

“半年内,家破人亡!”他看看我,“你有权做你愿意做的一切,命运是自己造成的,怪不着你!如萍——她是个无害的小生物,想不到她会出此下策!死得冤枉!”

这句话是何书桓也说过的,我心中隐痛,闭口不言。尔豪也沉默着,好一会儿,他轻轻说了句:

“爸爸是个英雄,这世界对末路的英雄都是很苛刻的。”

这话增加了我对尔豪的了解,他是爸爸的儿子,不是雪姨的,他爱爸爸。他也是有思想有深度的,往日我小看了他。停了一下,我问:

“你现在住在哪里?”

“一个同学家里。我已经找到一份工作,暑假之后,可以自己缴学费了。也该学着独立了。”

“你——”我犹豫了一下,“最好给我留一个地址,这样,房子卖了之后,我可以送一半的钱到你那里去。再者,梦萍那儿也应该去看看,我想雪姨不会去看她的。她那儿的医药费大概也欠得不少了,现在我身上一点钱都没有,只有等房子卖了再说!”

他点了点头,写了一个地址给我。然后,他到他的房里,收拾了一批衣物和书籍,我又收拾了一箱子梦萍的东西给他,说:

“梦萍出院之后,恐怕只好住到你那里去。”

挟着东西,提着箱子,他向门口走,走到门口,他说:

“你收拾东西的时候,最好把大门关上,刚才我来的时候,大门是虚掩着的。”

我点了点头,他走了一步,又回头说:

“书桓怎样?”

“我和他已经分手了!”我强掩着痛楚说。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