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保证你在修道院里……”
“依萍!”她叫。我望着她,于是,我知道,我是不可能改变她了。沉默了一阵,我握住她的手,轻轻说:
“希望你快乐!”
“我也同样希望你。”她说。
我们对望着,彼此凄苦地笑了笑。我明白,我们都不会再快乐了!我们是同样的那种人,给自己织了茧,就再也钻不出来。
第二天早晨,我和平常一样到医院里去。一路上,我想着方瑜,想着她的放弃大学而做修女,想着我自己,也想着爸爸,心里迷迷茫茫的。走进爸爸的病室,我笔直地向爸爸的病床走去,心里还在想着那纷纷杂杂的各种问题。直到我已经走到了病床前面,我才猛然收住了脚步,呆呆地面对着床,不信任地睁大了眼睛,那张爸爸睡了将近四个月的病床,现在已经空空如也了。
“陆小姐!”
一位护士小姐走了过来,把手同情地压在我的肩膀上,四个月来,我和她们已经混熟了。
我依然动也不动地站着,脑子里糊涂得厉害,也空洞得厉害,凝视着那张床,我竟然无法思想,我不能把爸爸和空床联想在一起。我努力想集中我乱纷纷的思绪,可是,脑子是完全麻木的。
“陆小姐,看开一点吧,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护士小姐的话从我身边轻飘飘地掠过去,迟早会来的,什么东西迟早会来的?爸爸?空床?于是,我脑中一震,清醒了,也明白了。我深吸了口气,紧紧地盯着那张床,这一天终于来了,不是吗?爸爸,他走完这条路了,他去了。
我仍旧站着不动,护士小姐拍拍我的肩膀,忍不住地再叫了一声:“陆小姐!”
我甩思头,真的清醒了。咬了咬嘴唇,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在低低地,酸涩地问: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夜里三点钟,他去得很平静。”
是吗?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很平静?有谁能明白他在临死的一刹那有些什么思想?我伫立着,眼泪慢慢地涌进了我的眼眶,迷糊了我的视线,又沿着面颊流下来,滴在我的衣襟上面。我缓缓地走上前去,低头望着那张爸爸睡过的床,现在,这床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被单和枕头套,我却依稀觉得爸爸仍然躺在上面。我在床沿上坐下来,轻轻地用手抚摸着那个枕头,新换的枕头套浆得硬而挺,被单是冷冰冰的。我垂下头,用只有我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凄然地轻唤了两声:
“爸爸。爸爸。”
就在这两声甫叫出口,我觉得心中一阵翻搅,一恸而不可止。我紧紧抓住那枕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痛哭失声。在我自己的痛哭里,我第一次衡量出我对爸爸的爱,我始终不肯承认的那份爱,竟那么深,那么切,而又那么强烈!我哭着,在奔流的泪水中,在我翻腾的愁苦里,许多我强迫自己忘记,我禁止自己思索的事也都同时勾了出来,离我而去的书桓,因我而死的如萍……一时间,我心碎神伤,五内俱焚。
我哭了很久,仿佛再也止不住了。在这一刻,我竟渴望能对爸爸再讲几句话,只要几句!我将告诉他,我爱他,我是他的女儿,我从不恨他!是吗?我恨过他吗?我诅咒过他吗?我把他当仇人看过吗?
是的,一直是如此,不是吗?直到他死,他何尝知道我爱他?我自己又何尝知道?我只热中于报复他。爸爸,终于去了。他一生没有得到过什么,甚至得不到一个女儿!
“陆小姐,人已经死了,哭也没有用了!别太伤心吧!”护士小姐在一边劝着我。
没有用了!我知道!一切的懊悔也都没有用了!我并不是哭爸爸的死,我哭我自己的糊涂,哭我曾经拥有而又被我抛掷掉的许许多多东西!于是,我想起昨天,爸爸和我说话的尝试,他已经预知他要死了?他希望我告诉他什么?我永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能再见爸爸一面吗?”我收住了眼泪问。
护士小姐点点头,当我跟着护士向太平间走时,我听到病房里有一个病人叹着气说:
“好孝顺的一个女儿!”
好孝顺的一个女儿?我是吗?我对爸爸做过些什么?好孝顺的一个女儿!我是吗?这世界是太荒谬,太滑稽了!
爸爸静静地躺在太平间里,我望着他那一无表情的脸,昨天,他还能对我转转眼珠,睁眼闭眼,而今,他什么都不会了。这就是死亡,一切静止,一切消灭,苦恼的事,快乐的事,都没有了。过去的困顿,过去的繁华,也都消失了。这就是死亡,躺在那儿,任人凝视,任人伤感,他一切无知!谁能明白这个冰冷的身子曾有一个怎样的世界?谁能明白这人的思想和意志也曾影响过许多人?现在,野心没有了,欲望没有了,爱和恨都没有了!只能等着化灰,化尘,化土!
我大概站得太久了,护士小姐用白布蒙起了爸爸的脸,过来牵着我出去。我已经收束了泪痕,变得十分平静了。走到楼下账房,我以惊人的镇定结算了爸爸的医药费。
付了爸爸的医药费,我只有一万多块钱了,大概刚刚可以够办爸爸的丧事。妈妈听到爸爸的噩耗之后,一直十分沉默,她的一生,全受爸爸的控制和戕害,我相信她对爸爸的死自不会像我感到的那样惨痛。因而,在她面前,我约束自己的情绪。夜里,我却对着黑暗的窗子啜泣,一次又一次地喊:
“爸爸!爸爸!爸爸!”
在那不眠的夜里,我哭不尽心头的悲哀,也喊不完衷心的忏悔。
我决心把爸爸葬在如萍的墓边。下葬的前一天,我在报上登了一则小小的讣闻,爸爸的一生,仇人多过友人,我猜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真正凭吊他。因此,我自作主张,废掉了开吊的仪式,只登载了安葬的日期、地点,及时间。另外我寄了一个短简给尔豪。
这是十一月末梢,寒意已经渐渐重了。站在墓地,我四面环顾,果然,我登的讣闻并没有使任何一个人愿意在这秋风瑟瑟的气候里到这墓地来站上一两小时。人活着的时候,尽管繁华满眼,死了也只是黄土一堆了。人类,是最现实的动物。
尔豪和梦萍来了,好久以来,我没有见到梦萍了,一身素服使她显得十分沉静。她和尔豪都没有穿麻衣,我成了爸爸唯一的孝女了。尔豪对我走来,低声说:
“我接到消息太晚,我应该披麻穿孝!”
“算了,何必那么注重形式?如此冷清,又没有人观礼!”我说,眼睛湿了。爸爸,他死得真寂寞。
我看看梦萍,她苍白得很厉害,眼圈是青的。我试着要和她讲话,但她立刻把眼睛转向一边,冷漠地望着如萍的坟,如今,这坟上已墓草青青了。我明白她在恨我,根本不愿理我,于是,我也只有掉转头不说话了。
又是妈妈撒下那第一把土,四个月前,我们葬了如萍,四个月后,我们又葬了爸爸。泥土迅速地填满了墓穴,我站着,寂然不动。妈妈站在我身边,当一滴泪水滴在泥地上时,我分不清楚是我的还是妈妈的,但我确知,妈妈在无声地低泣着。
墓穴填平了,一个土堆在地上隆了起来,这就是一条生命最后所留下的。我挽住妈妈向回走,走了几步,我猛地一震,就像触电般地呆住了,怔怔地望着前面。
在一株小小的榕树下面,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青年正木然伫立着。这突然的见面使我双腿发软,浑身颤栗,终于,我离开了妈妈,向那榕树走了两步,然后,我停住,和那青年彼此凝视。我的手已冷得像冰,所有血液都仿佛离开了我的身体,我猜我的脸色一定和前面这个人同样苍白。
“书桓,”终于,还是我先开口,我的声音是颤动的,“没想到你会来。”
“我看到了报纸。”他轻声而简短地说,声音和我的一样不稳定。“我以为你已经出国了。”我说,勉强镇定着自己,我语气客气而陌生,像在说应酬话。
“手续办晚了!”他说,同样地疏远和冷淡。
“行期定了吗?”
“下个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