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说话呀!”江太太逼着,“是不是?”

“哦,妈妈,”江雁容扫了母亲一眼,轻轻地说,“如果妈妈答应。”“假如我不答应呢?”江太太问。

江雁容低头不语,过了半天,才轻声说:

“妈妈说过不干涉我的婚姻。”

“好,我是说过,那么你决心嫁他了?”

江雁容不说话。江太太怒冲冲地转向康南。

“你真有诚意娶雁容?”

“是的。”

“你能保证雁容的幸福?保证她不受苦?”

康南望了江雁容一眼。“我保证。”他说。

“好,那么,三天之内你写一张书面的求婚信给雁容的爸爸和我,上面要写明你保证她以后决不受苦,绝对幸福。如果三天之内你的信不来,一切就作罢论。信写了之后,你要对这信负全责,假如将来雁容有一丁点儿的不是,我就唯你是问!”

康南看着那在愤怒中却依然运用着思想的江太太,知道自己碰到了一个极强的人物。要保证一个人的未来几乎是不可能的,谁能预测命运?谁又能全权安排他的未来?他又望了江雁容一眼,后者正静静地看看他,眼睛里有着单纯的信赖和固执的深情,就这么一眼相触,他就感到一阵痉挛,他立即明白,现在不是她离不离得开他的问题,而是他根本离不开她!他点点头,坚定地望着江太太:

“三天之内,我一定把信寄上!”

江太太锐利地看着康南,几乎穿过他的身子,看进他的内心里去。她不相信这个男人,更不相信一个中年男人会对一个小女孩动真情。山盟海誓,不顾一切的恋爱是属于年轻人的,度过中年之后的人,感情也都滑入一条平稳的槽,揆之情理,大都不会像年轻人那样冲动了。难道这个男人竟真的为雁容动了情?她打量他,不相信自己几十年阅人的经验会有错误,康南的表情坚定稳重,她简直无法看透他。“这是个狡猾而厉害的人物,”她想,直觉地感到面前这个人是她的一个大敌,也是一只兀鹰,正虎视眈耽地觊觎着像只小雏鸡般的雁容。母性的警觉使她悚然而惊,无论如何,她要保护她的雁容,就像母亲佑护她的小鸡一般。她昂着头,已准备张开她的翅膀,护住雁容,来和这只兀鹰作战。

“好!”她咬咬牙说,“我们等你的信来再说!雁容,现在跟我回去!在信来之前,不许到这儿来!”

江雁容默默地望了康南一眼,依然是那么信赖,那么深情,引起康南内心一股强烈的冲击力。他回望了她一眼,尽量用眼睛告诉她:“你放心,我可以不要全世界,但是要定了你!”他看出江雁容了解了他,她脸上掠过一层欣慰的光彩,然后跟着江太太走出了房间。

带着江雁容,找到了江麟,他们坐上三轮车回家,江太太自信地说:“雁容,我向你打包票,康南绝不敢写这封信,你趁早对这个人死心吧!”

江雁容一语不发,江太太转过头去看她。她苍白的小脸焕发着光彩,眼睛里有着坚定的信任。那两颗闪亮的眸子似乎带着一丝对母亲的自信的轻蔑,在那儿柔和地说:“他会写的!他会写的!”

接着而来的三天,对江太太来说,是极其不安的,她虽相信康南不敢写这封信,但,假如他真写了,难道她也真的就把雁容嫁给他吗?如果再反悔不嫁,又违背了信用,而她向来是言出必行的!和江太太正相反,江雁容却显得极平静,她安静地期待着康南的信,而她知道,这封信是一定会来的!

这是整个家庭的低潮时期,江家被一片晦暗的浓雾所笼罩着,连爱笑爱闹的江麟都沉默了,爱撒娇的雁若也静静地躲在一边,敏感地觉得有大风暴即将来临。江仰止的大著作已停顿了,整天背负着两只手在房里踱来跋去,一面叹气摇头。对于处理这种事情,他自觉是个低能,因此,他全由江太太去应付。不过,近来,从雁容服毒,使他几至于失去这个女儿,到紧接着发现这个女儿的心已流落在外,让江仰止憬然而悟,感到几十年来,他实在太忽略这个女儿了。江太太看了江雁容的一本杂记,实际上等于一本片段的日记,这之中记载了她和康南恋爱的经过,也记载了她在家庭中受到的冷落和她那份追求情感生活的渴望。这本东西江仰止也看了,他不能不以一种新的眼光来看江雁容,多么奇怪,十几年的父女,他这才发现他以前竟完全不了解江雁容!那些坦白的记载提醒了他的偏爱江麟,也提醒了他是个失职的父亲。那些哀伤的句子和强烈的感情使他感到愧疚和难过,尤其,他发现了自己竟如此深爱江雁容!深爱这个心已经离弃了父母的女儿。他觉得江雁容的爱上康南,只是因为缺乏了父母的爱,而盲目地抓住一个使她能获得少许温情的人,这更加使他感到江雁容的可爱和可怜。他知道自己有救助江雁容的责任,他想弥补自己造成的一份过失,再给予她那份父爱。但,他立即发现,他竟不知如何做才能让江雁容了解,他竟不会表达他的感情和思想,甚至于不会和江雁容谈话!江太太总是对他说:

“你是做爸爸的,你劝劝她呀!让她不要那么傻,去上康南的当!”怎么劝呢,他茫然了。他向来拙于谈话,他的谈话只有两种,一种是教训人,一种是发表演说。要不然,就是轻轻松松地开开玩笑。让他用感情去说服一个女孩子,他实在没有这份本领。

在他们等信的第三天早上,江仰止决心和江雁容谈谈。他把江雁容叫过来,很希望能轻松而诚恳地告诉江雁容,父母如何爱她,要她留在这个温暖的家里,不要再盲目地被人所欺骗。可是,他还没开口,江雁容就以一副忍耐的、被动的、准备挨骂的眼色看着他。在这种眼色后面,江仰止还能体会出一种反叛性和一种固执的倔犟。叹了口气,江仰止只能温柔地问:

“雁容,你到底爱康南一些什么地方?听妈妈说,他并不漂亮,也不潇洒,也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地方。”

江雁容垂下眼睛,然后,轻轻地说:

“爸爸,爱情发生的时候,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也无法解释的。爸爸,你不会用世俗的眼光来衡量爱情吧!”

“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这份爱情是不合常理的,是会遭到别人攻击的?”

“我不能管别人,”江雁容倔犟地说,“这是属于我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是不是?人是为自己而活着,不是为别人而活着,是不是?”“不,你不懂,人也要为别人而活!人是不能脱离这个社会的,当全世界都指责你的时候,你不会活得很快乐。而且,人不能只凭爱情生活,你还会需要很多东西,包括父母、兄弟、姐妹和朋友!”

“如果这些人因为我爱上了康南而离弃我,那不是我的过失。爸爸!”江雁容固执地说。

“这不是谁的过失问题,而是事实问题,造成孤立的事实后,你会发现痛苦超过你所想象的!”

“我并不要孤立,如果大家逼我孤立,我就只好孤立!”江雁容说,眼睛里已充满了泪水。

“雁容,”江仰止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把眼界放宽一点,你会发现世界上的男人多得很……”

“爸爸,”江雁容打断了他,鲁莽地说,“世界上的女人也多得很,你怎么单单娶了妈妈?”

江仰止哑然无言,半天后才说:

“你如果坚持这么做,你就一点都不顾虑你会伤了父母的心?”江雁容满眼泪水,她低下头,猛然醒悟,以父母和康南相提并论,她是如此偏向于康南!在她心里,属于父母的地位原只这么狭小!十九年的爱护养育,却敌不住康南的吸引力!她把父母和康南放在她心里的天平上,诧异地发现康南的那一端竟重了那么多!是的,她是个不孝的孩子,难怪江太太总感慨着养儿女的无用,十九年来的抚养,她羽毛未丰,已经想振翅离巢了。望着父亲斑白的头发,和少见的、伤感的脸色,她竟不肯说出放弃康南的话。她哀求地望了父亲一眼,低低地说:

“爸爸,我不好,你们原谅我吧!我知道不该伤了你们的心,但是,要不然我的心就将碎成粉末!”她哭了,逃开了父亲,钻进自己的卧室里去了。

江仰止看着她的背影,觉得眼中酸涩。孩子长成了,有他们自己的思想和意志,他们就不再属于父母了。儿女可以不顾虑是否伤了父母的心,但做父母的,又怎忍让儿女的心碎成粉末?他感到自己的心意动摇,主要的,他发现江雁容内在的东西越多,他就越加深爱这个女儿。这变成他心中的一股压力,使他不忍也不能看到她痛苦挣扎。

江太太走进来,问:

“怎么样?你劝了她吗?”

江仰止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她已经一往情深了,我们的力量已太小了。”

“是吗?”江太太挺起了背脊,“你看吧!不顾一切,我要阻止这件事!首先,我算定他不敢写那封信!他是个小人,他不会把一张追求学生的字据落在我手里,也不敢负责任!你看吧!”

但是,下午三点钟,信准时寄到了。江仰止打开来细看,字迹劲健有力,文笔清丽优雅,词句谦恭恳切,全信竟无懈可击!他的求婚看来是真切的,对江雁容的情感也颇真挚。江仰止看完,把信递给江太太,叹口气说:

“这个人人品姑且不论,才华确实很高。”

江太太狠狠地盯了江仰止一眼,生气地说:

“什么才华!会写几句诗词对仗的玩意,这在四十几岁的人来说,几乎人人能写!”看完信,她为自己的判断错误而生气,厉声说,“雁容,过来!”

事实上,江雁容根本就站在她旁边,她冷冷地看着江雁容说:“好,康南的求婚信已经来了,我曾经答应过不干涉你的婚姻,现在,你是不是决定嫁给这个人?”

江雁容在江太太的盛气下有些瑟缩,但她知道现在不是畏缩的时候,她望着榻榻米,轻轻地点了两下头。

“好!”江太太咬咬牙,“既然你已经认定了嫁他,我就守信不干涉你,你去通知康南,叫他一个月之内把你娶过去,不过,记住,从此你算是和江家脱离了关系!以后你不许承认是江仰止的女儿,也永远不许再走进我的家门!”

“哦,妈妈!”江雁容低喊,抬头望着江太太,乞求地说,“不!妈妈,别做得那么绝!”

“我的话已经完了,你只有在家庭和康南中选一条路,要不然和康南断绝,要不然和家庭断绝!”

“不!妈妈!不!”江雁容哀求地抓住母亲的袖子,泪水盈眶,“不要这样,妈妈!”

“你希望怎么样?嫁给康南,让人人都知道江仰止有一个康南那样的女婿?哼?雁容,你也未免太打如意算盘了。假如你珍惜这个家,假如你还爱爸爸妈妈和你的弟弟妹妹,你就和康南断绝!”

“不!”江雁容摇着头,泪如雨下,“我不能!我不能!”

“雁容,”江仰止插进来说,“想想看,你有个很好的家,爸爸妈妈都爱你,弟弟妹妹也舍不得你离开,想想看,十九年的恩情,你是不是这么容易斩断?如果你回到爸爸妈妈的怀抱里来,我相信,半年内你就会忘了康南……”

“不!不!不!”江雁容绝望地摇着她的头。

“好!”江太太气极了,这就是抚育儿女的好处!当他们要离开的时候,对这个家的温情竟这样少!父母弟妹加起来,还敌不过一个康南!“好!”她颤声说,“你滚吧!叫康南马上把你娶过去,我不想再见到你!就算我没有你这个女儿!去通知康南,一个月之内不迎娶就作罢论!现在,从我面前滚开吧!”

“哦,妈妈。哦,妈妈!不要!”江雁容哭着喊,跪倒在江太太脚前,双手抓紧了江太太的旗袍下摆,把面颊紧挨在江太太的腿上。“妈妈,妈妈!”

江太太俯头看着江雁容,一线希望又从心底萌起,她抚摩着江雁容的头发,鼻子里酸酸的。

“雁容,”她柔声说,“再想想,你舍得离开这个家?连那只小白猫,都是你亲手喂大的,后院里的茑萝,还是你读初二那年从学校里弄回来的种子……就算你对父母没有感情,你对这些也一无留恋吗?雁若跟你睡惯了,到现在还要揽住你的脖子睡,她夜里总是怕黑,有了你才觉得安全……这些,你都不顾了?”

“妈妈!哦,妈妈!”江雁容喊。

“你舍不得?是不是?好孩子,告诉妈妈,你愿意留下来,愿意和康南断绝!爸爸妈妈也有许多地方对不起你,让我们重新开始,重新过一段新生活,好不好?来,说,你愿意和康南断绝!”

“哦,妈妈,”江雁容断断续续地说,“别逼我,妈妈,我做不到!妈妈哦!”她摇着头,泪水弄了江太太一身。

“好,”江太太的背脊又挺直了,“妈妈这样对你说,都不能让你转变!那么,起来吧!去嫁给康南去!以后永远不要叫我作妈妈!我白养了你,白带了你!滚!”她把腿从江雁容手臂里拔出来,毅然地抬抬头,走到里面去了。

失去了倚靠,江雁容倒在地下,把头埋在手腕里,哭着低声喊:“上帝哦,我宁愿死!”

江仰止走过去,眼角是湿润的。他托起江雁容的头,江雁容那对充满了泪的眼睛正哀求地看着他。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感慨地念了两句:

“世间多少痴儿女,可怜天下父母心!”然后,他站起身,踉跄地走开说:“起来吧!雁容,做爸爸的答应你和他结婚了!”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ida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