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那天深夜,小双回来了。

我坐在书桌前面,桌上摊着我的《线性规划》和笔记本,但我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我在存心等小双。

小双走进屋来,脸颊被太阳晒得红红的,眼光是醉意蒙昽的,嘴角是笑容可掬的。她穿着件浅紫色的毛衣,纯白色的喇叭裤,长发中分,披挥在肩上和背上,在她发际,那朵小白花始终戴着。她说,要满一年,她才除孝,算算日子,离一年的孝期也不远了,我真无法想象,小双到我们家已快一年了。阖上眼睛,小双满身黑衣,伫立在我家客厅里的样子,依稀仍在眼前。现在的小双,却全身闪耀着光华,满面流露着喜悦,一转身、一举步、一语、一笑、一颦眉,全抖落着青春的气息。

“诗卉,”她笑着说,“怎么还没睡?”

“新竹好玩吗?”我答非所问,“去拜访了什么朋友?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物,是吗?”

“算了!”小双笑着说,把房门钥匙、皮包、手绢等物都抛在桌上,倦怠地伸了个懒腰,“什么朋友也没拜访,他在新竹根本没朋友!”???c0

“哦?”我愕然地瞪着她。

她走到床边,把身子掷到床上,踢掉了拖鞋,她用双手枕着头,眼睛望着上铺底下的木板。

“是这样的,”她说,“这些日子友文总是写不顺手,他写一张撕一张,就没有一页是他自己认为满意的。昨晚,他说,他工作得太累了,我也觉得如此,一个人又不是机器,怎么能成天关在小屋里,和原子笔稿纸打交道。你看,杰克·伦敦因为当过水手,所以写得出《海狼》;海明威因为当过军人,所以写得出《战地钟声》;雷马克深受战争之苦,才写出《凯旋门》和《春闺梦里人》这些不朽名著。写作,不能脱离生活经验,他如果总是待在小屋里,只能写《老鼠觅食记》了!”

“没料到,你成为小说研究专家了!”我说。

小双得意地笑了笑,用手指划着上铺的木板。

“我也是听友文说的,他什么都知道。那些名作家的出身和历史,他都能历历说来。真不明白,他脑子里怎么可以装得下那么多东西?”

“这么说来,”我闷声说,“法国名作家左拉,一定是个交际花!”

“胡说八道!”小双笑着,“左拉是个男人,怎么能当交际花?你就会乱扯!”

“那么,他怎么写得出《小酒店》和《娜娜》。托尔斯泰一定是个女人,否则写不出《安娜·卡列尼娜》。杰克·伦敦除了是水手之外,他还是只狗,否则写不出《野性的呼唤》。海明威当过渔夫,才写出《老人与海》。我们中国的吴承恩,就准是猴子变的了!”

“吴承恩?”小双怔怔地看着我。

“别忘了,是他写的《西游记》!不是猴子,怎么创造得出一个齐天大圣孙悟空来!”

小双望着我,然后她大笑起来。

“你完全在和我乱扯一通,”她说,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心里自始至终,就在潜意识里反对卢友文,只要是友文说的话,你总要去鸡蛋里挑骨头!”

“我并没反对卢友文。”我耸耸肩,仍然闷闷的,“好吧,你说了半天的杰克、伦敦、海明威、雷马克,到底他们和你的新竹之行,有什么关联?”

“我只是举例说明,”小双翻身望着我,“写作不是一件完全靠闭门造车,就写得出来的事情。既然友文最近写不顺手,我就建议干脆出去走走,到郊外逛逛,散散心,把自己放松一下,这样,或者就写得出来了。所以,我们今天去了青草湖,又逛了狮头山。嗬!走得我浑身骨头都散了。”她掠掠头发,虽然倦意明写在她脸上,她仍然看来神采飞扬,“今天天气真好,不冷不热的,你们也该出去走走,不要整天闷在家里!这种秋高气爽的季节,才是郊游的好天气呢!”

原来她是出去郊游了!我从来不知道,出去郊游还要先弄出这么一大套理论来,于是,我的声音就更加低沉,更加无精打采了:

“说什么访友,原来是去玩了!”

“也不完全是玩呀!”小双睁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瞅着我,“按照友文的句子,是出去‘捕捉灵感’了。”

“哦,”我用铅笔敲着书本,“想必,今天这一天,他一定满载而归了。”

小双笑了一声,把头半埋在枕头里,长发遮了过来,拂了她一脸,她闭上眼睛,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忽然间,我觉得关于诗尧安排了半天的《在水一方》,是不必告诉她了。对她而言,那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我望着她,她太忙了!她要忙着帮人抄稿,忙着帮人准备纸笔,忙着帮人准备消夜,还要忙着陪人去捕捉灵感,她还有什么心情来过问《在水一方》呢?于是,这晚,我什么话都没说。

几天之后,《在水一方》第二次播出来,小双依旧没有看到。等到小双终于看到《在水一方》的播放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那晚的节目播得很晚,小双凑巧在家,正拿着毛线针,和奶奶学着打毛衣。我一看那毛线是咖啡色的,又起了三百多针的头,就知道毛衣是卢友文的了。她坐在沙发里,一面打毛衣,一面漫不经心地看电视。卢友文那晚也来我家坐了一会儿,就说要赶一篇小说,先走了。诗晴和李谦,那阵子正忙着找房子、看家具,筹备结婚,所以不在家。妈妈和爸爸早回房休息了。客厅里,那晚只有我、雨农、小双和奶奶。诗尧也在他自己房里,这些日子来,他是越来越孤僻了。当《在水一方》播出来时,小双忽然整个身子一跳,毛线团就滚到地板上去了。她立即坐正身子,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着电视机。她那样注意,那样出神,使奶奶也扶了扶老花眼镜,扑过去望着电视机说:

“这是哪个歌星呀?我好像从来没见过!”

我慌忙把手指压在嘴唇上,对奶奶轻“嘘”了一声。奶奶瞅着我,又转头看看小双,再瞪大眼睛看看电视,莫名其妙地摇摇头,叽里咕噜了一句:

“不认得!完全不认得!”

奶奶归里包堆,认得的歌星也只有一个白嘉莉!这歌星她当然不认得。事实上我也不认得,因为他是个新人,不是女孩子,是个男歌星!画面上,已完全不同于以前的方式,这次,对着镜头的是那个男歌星,歌喉相当嘹亮,而且,相当有韵味。但是,在这歌星的背后,却有个隐隐约约的女孩子,站在一片水雾之中。那女孩依然长发垂肩,穿着一件白纱的衣服,迎风而立,飘飘然,盈盈然,如真如幻,似近还远!当那男歌星唱完最后一句“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踪迹,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中伫立”的时候,小双回过头来了,她的眼睛紧盯着我,她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而神情激动。

“你怎么不告诉我?诗卉?”她责备地说,“诗尧为什么也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我说,“告诉你今晚要播《在水一方》吗?我根本不知道今晚会播,诗尧大概也不知道,因为这支歌已经播出好多次了!第一次播出的时候,哥哥确实要我告诉你。但是,那天你和卢友文‘捕捉灵感’去了。以后,哥哥也没提。你呢?你反正整晚不在家,你反正对电视不感兴趣,你反正任何电视节目都不看,而且,音乐是什么?音乐不过是娱乐品而已,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