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从这一夜开始,方丝萦就明白了一件事实,那就是:她和这个柏太太之间是没有友谊可言的。岂止没有友谊,她们几乎从开始就成了敌对的局面。方丝萦预料有一连串难以应付的日子,头几日,她都一直提高着警觉,等待随时可能来临的风暴。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方丝萦发现,她和爱琳几乎见不着面,每天早上,方丝萦带着亭亭去学校的时候,爱琳都还没有起床;等到下午,方丝萦和亭亭回来的时候,爱琳就多半早已出去了,而这一出去,是不到深夜,就不会回来的。
这样的日子倒也平静,最初走入柏宅的那份不安和畏惧感渐渐消失了,方丝萦开始一心一意地调理柏亭亭。早餐时,她让亭亭一定要喝一杯牛乳,吃一个鸡蛋。中午亭亭是带便当(饭盒)的,便当的内容,她亲自和亚珠研究菜单,以便增加营养和改换口味。方丝萦自己,中午则在学校里包伙,她是永远吃不惯饭盒的。晚餐,现在成为最慎重的一餐了,因为,不知从何时开始,柏霈文就喜欢下楼来吃饭了,席间,常在亭亭的笑语呢喃,和方丝萦的温柔呵护中度过。柏霈文很少说话,但他常敏锐地去体会周遭的一切,有时,他会神往地停住筷子,只为了专心倾听方丝萦和亭亭的谈话。
亭亭的改变快而迅速,她的面颊红润了起来,她的身高惊人地上升,她的食量增加了好几倍……而最大的改变,是她那终日不断的笑声,开始像银铃一般流传在整栋房子里。她那快乐的本性充分地流露了出来,浑身像有散发不尽的喜悦,整日像个小鸟般依偎着方丝萦。连那好心肠的亚珠,都曾含着泪对方丝萦说:
“这孩子是越长越好了,她早就需要一个像方老师这样的人来照顾她。”
方丝萦安于她的工作,甚至沉湎在这工作的喜悦里。她暂时忘记了美国,忘记了亚力,是的,亚力,他曾写过那样一封严厉的信来责备她,把她骂得体无完肤,说她是个傻瓜,是个疯子,是没有感情和责任感的女人。让他去吧,让他骂吧,她了解亚力,三个月后,他会交上新的女友,他是不甘于寂寞的。
柏霈文每星期到台北去两次,方丝萦知道,他是去台北的工厂,料理一些工厂里的业务。那工厂的经理是个五十几岁的老人,姓何,也常到柏宅来报告一些事情,或打电话来和柏霈文商量业务。方丝萦惊奇地发现,柏霈文虽然是个残废,但他处理起业务来却简洁干脆,果断而有魄力,每当方丝萦听到他在电话中交代何经理办事,她就会感慨地、叹息地想:
“如果他不瞎啊!”
如果他不瞎,他不瞎时会怎样?方丝萦也常对着这张脸孔出神了。那是张男性的脸孔,刚毅、坚决、沉着……假若能除去眉梢那股忧郁,嘴角那份苍凉和无奈,他是漂亮的!相当漂亮的!方丝萦常会呆呆地想,十年前的他,年轻而没有残疾,那是怎样的呢?
日子平稳地滑过去了,平稳?真的平稳吗?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方丝萦第一次离开柏亭亭,自己单独地去了一趟台北,买了好些东西。当她捧着那些大包小包回到柏宅,却意外地看到亭亭正坐在花园的台阶上,用手托着腮,满面愁容。
“怎么坐在这里,亭亭?”方丝萦诧异地问。
“我等你。”那孩子可怜兮兮地说,嘴角抽搐着,“下次你去台北的时候,也带我去好吗?我会很乖,不会闹你。”
“啊!”方丝萦有些失笑,“亭亭,你变得依赖性重起来了,要学着独立啊!来吧,高兴些,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我们上楼去,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那孩子犹豫了一下。
“先别进去。”她轻声说。
“怎么?”她奇怪地问,接着,她就陡地吃了一惊,因为她发现亭亭的脸颊上,有一块酒杯口那么大小的淤紫,她蹲下身子来,看着那伤痕说,“你在哪儿碰了这么大一块?还是摔了一跤?”
那孩子摇了摇头,垂下了眼睑。
“妈妈和爸爸吵了一架,吵得好凶。”她说。
“你妈妈今天没出去?”
“没有,现在还在客厅里生气。”
“为什么吵?”
“为了钱,妈妈要一笔钱,爸爸不给。”
“哦,我懂了。”方丝萦了然的看着亭亭面颊上的伤痕,“你又遭了池鱼之灾了。她拧的吗?”
亭亭还来不及回答,玻璃门突然打开了,方丝萦抬起头来,一眼看到爱琳拦门而立,满面怒容。站在那儿,她修长的身子挺直,一对美丽的眼睛森冷如寒冰,定定地落在方丝萦的身上。方丝萦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迎视着爱琳的眼光,她一语不发,等着对方开口。
“你不用问她,”爱琳的声音冷而硬,“我可以告诉你,是我拧的,怎么样?”
“你——你不该拧她!”方丝萦听到自己的声音,愤怒的、勇敢的、战栗的、强硬的,“她没有招惹你,你不该拿孩子来出气!”
“嗬!”爱琳的眼睛里冒出了火来。“你是谁?你以为你有资格来管我的家事?两千元一月买来的家教,你就以为是亭亭的保护神了吗?是的,我打了她,这关你什么事?法律上还没有说母亲不可以管教孩子的,我打她,因为她不学好,她撒谎,她鬼头鬼脑,她像她死鬼母亲的幽灵!是的,我打她!你能把我怎么样?”说着,她迅速地举起手来,在方丝萦还没弄清楚她的意思之前,她就劈手给了柏亭亭一耳光。亭亭一直瑟缩地站在旁边,根本没料想这时候还会挨打,因此,这一耳光竟然结结实实地打在她的脸上,声音好清脆好响亮,她站立不住,踉跄着几乎跌倒。方丝萦发出一声惊喊,她的手一松,手里的纸包纸盒散了一地,她扑过去,一把扶住了亭亭。拦在亭亭的身子前面,她是真的激动了,狂怒了,而且又惊又痛。她喘息着,瞪视着爱琳,激动得浑身发抖,一面嚷着说:
“你不可以打她!你不可以!你……”她说不出话来,愤怒使她的喉头堵塞,呼吸紧迫。
“我不可以?”爱琳的眉毛挑得好高,她看来是杀气腾腾的,“你给我滚开!我今天非打死这个小鬼不可!看她还扮不扮演小可怜!”
她又扑了过来,方丝萦迅速地把亭亭推在她的背后,她挺立在前面,在这一刻,她什么念头都没有,只想保护这孩子,哪怕以命相拼。爱琳冲了过来,几度伸手,都因为方丝萦的拦阻,她无法拉到那孩子,于是,她装疯卖傻地在方丝萦身上扑打了好几下,方丝萦忍受着,依然固执地保护着亭亭。爱琳开始尖声地咒骂起来:
“你管什么闲事?谁请你来做保镖的啊?你这个老处女!你这个心理变态的老巫婆!你给我滚得远远的!这杂种孩子又不是你养的!你如果真要管闲事,我们可以走着瞧!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突然间,门口响起了柏霈文的一声暴喝:
“爱琳!你又在发疯了!”
“好,又来了一个!”爱琳喘息地说,“看样子你们势力强大!好一个联盟党!一个瞎子!一个老处女!一个小杂种!好强大的势力!我惹不起你们,但是,大家看着办吧!走着瞧吧!”说完,她抛开了他们,大踏步地冲进车房里去,没有用老尤,她自己立刻发动了车子,风驰电掣地把车子开走了。
这儿,方丝萦那样地受了刺激,她觉得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甚至没有看看亭亭的伤痕,就自管自地从柏霈文身边冲过去,一直跑上楼,冲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她倒在床上,取下眼镜,就失声地痛哭了起来。
她只哭了一会儿,就听到有人在轻叩着房门,她置之不理,可是,门柄转动着,房门被推开了,有人跑到她的床边来。接着,她感到亭亭啜泣着用手来推她,一面低声地、婉转地喊着:
“老师,你不要哭吧!老师!”
方丝萦抬起头来,透过一层泪雾,她看到那孩子的半边面颊,已经又红又肿,她用手轻轻地抚摩着亭亭脸上的伤痕,接着,就一把把亭亭拥进了怀里,更加泣不可仰。她一面哭着,一面痛楚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