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在意爱琳,”他迫切地说着,“我和她离婚!我马上和她离婚,我把台北的工厂给她!我不在乎那工厂了!我告诉你,含烟,我什么都不在乎,只求你不走!我马上和她离婚……”
“离不离婚是你的事。”她说,声音依然是冷淡而坚决的,“反正,我一定要走!”
他停顿了片刻,他脸上有着忍耐的、压抑的痕迹,好半天,他才问:
“没有商量的余地?”
“没有。”
他低下头,沉思了好一会儿,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唇边有个好凄凉、好落寞、好萧索,又好怆恻的笑容,那额上的皱纹,那鬓边的几根白发,他骤然间看起来苍老了好多年。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摸索着方丝萦的被面,那手指不听指挥地、带着神经质地震颤。他无法“看”,但他那呆滞的眼睛却是潮湿的,映着泪光,那昏蒙的眸子也显得清亮了。这神情使方丝萦震动,依稀恍惚,她又回到十年前了。这男人!这男人毕竟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啊!曾是她那个最温柔的、最多情的、最缠绵的丈夫!她凝视着他,不能阻止自己的泪潮泛滥。然后,她听到他的声音,那样软弱、无力,而带着无可奈何的屈辱与柔顺。
“我知道,含烟,我现在对你没有任何资格要求什么,我想明白了。别说以前我所犯的错误,是多么的难以祈求你的原谅,就论目前的情形,我虽不知道当初你是怎样逃离那场苦难,怎样去了国外的。但我却知道,你直到如今,依然年轻美貌,而我呢?”他的苦笑加深了,“一个瞎子!一个废物!我有什么权利和资格再来追求你?是的,含烟,你是对的!我没有资格!”
方丝萦闪动着眼睑,霈文这篇话使她颇有一种新的、被感动的情绪,但是,在这种情绪之外,她还另有份微微的、刺痛似的感觉,她觉得被歪曲了,被误解了。一个瞎子!她何尝因他瞎了就轻视了他?这原是两回事啊!他不该混为一谈的!
“所以,”霈文继续说了下去,“我不勉强你,我不能勉强你,只是,不为我,为了亭亭吧!那可怜的孩子!她已经这样依赖着你,热爱着你,崇拜着你!别离开!含烟,为了那苦命的孩子!”
“哦!”方丝萦崩溃地喊,“你不该拿亭亭来要挟我!这是卑劣的!”
“不是要挟,含烟,不是要挟!”他迫切地、诚恳地、哀求地说,“我怎敢要挟你?我只请你顾全一颗孩子的心!你知道她,她是多么脆弱而容易受伤的!”
方丝萦真的沉吟了,这孩子!这孩子一直是她多大的牵系!多大的思念!为了这孩子,她留在台湾。为了这孩子,她去正心教书。为了这孩子,她甘愿冒着被认出来的危险,搬进柏宅。为了这孩子,她不惜和爱琳正面冲突!而现在,她却要离开这孩子了吗?她如何向亭亭交代呢?她惶然了,她失措了。坐在床上,她弓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她尽力地运用着思想,但她的思想却像一堆乱麻,怎么也整理不出头绪来。何况,她的情绪还那样凌乱,心情还那样激动着!
“亭亭到哪儿去了?”她忽然想起亭亭来了,自从她晕倒到现在,似乎好几小时过去了,亭亭呢?
“立德带她出去了,他要给我们一段单独相处的时间。”柏霈文坦白地说,猛地跳了起来,“我忘了,你还没有吃晚餐,我去叫亚珠给你下碗面来。”
“我不饿,我不想吃。”她说,继续地沉思着。
“我让她先做起来,你想吃的时候再吃,同时,我也还没吃呢!”他向门边走去,到了门口,他又站住了,回过头来,他怔怔地叫,“含烟!”
“请叫我方丝萦!”她望着他,“含烟早已不存在了。”
“方丝萦?丝萦?”他喃喃地念着,忽然间,一层希望之色燃亮了他的脸,他很快地说,“是的,丝萦,属于含烟的那些悲惨的时光都过去了,以后,该是属于方丝萦的日子,充满了甜蜜与幸福的日子!丝萦,一个新的名字,将有一个新的开始!”
“是的,新的开始!”她接口说,“我是必须要有一个新的开始,我将离开这儿!”
他顿了顿,忍耐地说:
“关于这问题,我们再讨论好吗?现在,首先,你必须要吃一点东西!”
打开房门,他走出去了。他的脸上,仍然燃满了希望的光彩。他大踏步地走出去,眉梢眼角,有股坚定不移的、充满决心的神色。他似乎又恢复到了十年前,那个不畏困难、不怕艰巨、势达目的的年代。
深夜,亭亭在她的卧室里熟睡了,这孩子在满怀的天真与喜悦中,浑然不知家中已有了怎样一份旋转乾坤的大变动。方丝萦仍和往常一样照顾着她上床,她也和往常一样,用手攀住方丝萦的脖子,吻她,用那甜甜软软的童音说:
“再见!老师!”
方丝萦逗留在床边,不忍遽去,这让她牵肠挂肚的小生命啊!她一直看到她熟睡了,才悄悄地走出房间,眼眶里蓄满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