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夏日的午后,闷热,冗长,而困倦。

教室里静悄悄的,五十几个学生竟没有一些儿声音,只有一只苍蝇在盲目地扑着窗玻璃,发出单调的、嗡嗡的轻响。除去这苍蝇声,就是那个戴眼镜的王老师像催眠似的讲书声,那样平稳地,没有高低地,懒洋洋地在室内扩散开来。

“为要研究这些问题,我们将每单位时间内速度所生的改变,即速度改变的时间率,称为加速……”

晓彤换了一个坐的姿势,拿着一支铅笔,在笔记本上胡乱地涂着,纵的线条,横的线条,长的,短的,布满在一张纸上。老师的声音轻飘飘地从她耳边掠过去,她竟捉不住任何一个声浪。笔记本上被线条布满了,她又重叠着画上去,一条加一条,她脑中是昏昏沉沉的,视线迷离而模糊。都怪这窗外的阳光,那么强烈,刺激得人不舒服。她换了一支红铅笔,在原有的黑色线条上,又用红铅笔加上去,粗大的红色线条掩盖了黑色的,只一会儿,一页又被涂满了。再换一支蓝铅笔,继续画下去,她似乎沉迷于这些乱七八糟的线条中,而乐此不倦了。在那些杂乱的线条里,逐渐浮起一张男性的脸来!宽宽的前额,有着异样神采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和那略嫌方正的下巴。这张脸浮动在纸页的上面,那对眼睛似乎略带点嘲弄味道,正调侃地望着她。她心里一阵烦躁,用铅笔狠狠地、重重地画下几道,仿佛想把那浮动的人影也一齐画掉。“下午你放学时我到你校门口来接你!”结果呢,连鬼影子都没有一个!他大概就是以这种方式,来广交女友的,然后呢,随随便便一约,自己又弄忘了。他有多少女友?哼!管这个干什么?那只是一个舞会中见过一面的、不相干的人而已!他会跳华尔兹舞,会探戈花步,一定是个欢场中的浪子……可是,想这个做什么?她再狠狠地用铅笔画着纸页,“嗤”的一声轻响,那不胜负荷的纸被画破了,铅笔心折断。同时,坐在她隔壁的顾德美不动声色地,偷偷地,推了一张小纸条到她面前来,她看上面写的是:

“小心!老师已经注意了你好半天了,他正讲到等加速度,在三十五页上。”

她一惊,慌忙正襟危坐,把课本挪到面前,悄悄地翻到第三十五页,刚刚找到等加速度的字样,老师就叫出了她的名字:

“杨晓彤!”

她站了起来,老师果然问了一个问题:

“你说说看,何谓等加速度?”

好险!幸好已经看到了!她朗声说了一遍,老师点点头,她坐了下去,和顾德美交换了神秘而会心的一瞥。这才收住了心,真的听起书来了。

下了课,顾德美用铅笔敲敲她的手背,笑着说:

“你呀,三魂少了两魂半,不知在想些什么鬼,给老师抓到才好呢!”

晓彤苦笑了一下,什么话都没有说。她的心绪又回到刚才的思想中去了,魏如峰,他是泰安纺织公司董事长的内侄!顾德美家里和他很熟吗?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那对眼睛倒有点像一个电影明星,谁?对了,特洛伊?多纳胡!她拿起铅笔来,在练习簿的背面,无意识地写上“特洛伊?多纳胡”几个字。顾德美在她身边,一直叽叽咕咕,不知道讲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直到顾德美推着她喊了声:

“喂!你怎么回事?”

她才惊觉过来,不解地望着顾德美说:

“你在说什么?”

“我问你,你对我三个哥哥的印象怎么样?”

“你哥哥?”晓彤愣愣地问,老实说,她对她三个哥哥分都分不清楚,至于印象,就更别提了。顾德美向晓彤坐近了一些,微微地噘着嘴说:

“我这三个哥哥呀,简直要命!追起女朋友来,总是一条阵线,你说笨不笨,一个女孩子又不能嫁给他们三个人!其实,我并不认为何霜霜有什么大了不起,除了长得漂亮之外。我妈那天说,何霜霜配我大哥或二哥倒不错,至于三哥呀,唔——”她鼓着圆圆的腮帮子,笑着说,“德美的同学,叫杨晓彤的倒挺合适!”

“呸!”晓彤涨红了脸,死命地瞪了顾德美一眼,骂着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怎么,”顾德美天真地扬起头来,“我三哥有美男子之称呢!你做了我嫂嫂,我们不是就可以天天在一块儿了吗?”

“那么,你何不嫁给我弟弟呢?我弟弟才真漂亮呢!”

“胡说八道!”顾德美喊。

晓彤笑了。笑了一会儿,她想起来说:

“何霜霜就是泰安纺织公司董事长的女儿,是不是?”

“嗯,脾气坏得很,是独生女。”

“你哥哥追上了没有?”

顾德美耸耸肩,摇摇头。

“我看呀,”她慢吞吞地说,“希望渺茫!人家那个表哥,和霜霜是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我的三个哥哥实在有点傻瓜兮兮的,不自量力!何况魏如峰又是台大外文系毕业的学生,我的哥哥们谁有这么好的资历?你看吧,我话讲在前面,霜霜百分之八十是嫁给魏如峰!”

“魏如峰?”晓彤怔怔地问。

“你的记忆力真好!”顾德美吱吱喳喳地叫着,像只多话的小麻雀,“你忘了?就是那天在我家书房里教你跳华尔兹的那个人,高个子,外表挺帅的,跳起舞来很有绅士派头,霜霜总说他长得像约翰·加文!”

约翰·加文?特洛伊·多纳胡?晓彤呆呆地瞪着笔记本,又下意识地在本子上乱画起来,纵横交错的线条越积越多,像一大堆理不清的苎麻。

“喂喂,”顾德美的声音似乎从好远的地方传来,“你今天怎么了,这样失魂落魄的?我和你讲话你听到没有?”

“嗯?”晓彤神志迷离地哼了一声,一把撕下了那页画得乱七八糟的纸,连同自己紊乱的情绪,揉成了一团,对着屋角的字纸篓抛去。然后收回眼光来,静静地望着顾德美说:“上课钟响了,这节是地理课吧?”

放学了,晓彤背着书包,在校门口和顾德美说了再见,然后向公共汽车站走去。她每天上学和放学都要转两次车,先搭车到火车站,再转车回家。刚刚走了几步,她就听到身后一阵摩托车的响声,接着,一辆司各脱嘎然地停在她身边,拦住了她的去路。车上,那个困扰了她一整天的男人正含笑地扶着车把,望着她。

“杨小姐,”他歉意地笑笑说,“昨天真对不起,临时发生了一件事,结果分不开身来。”

晓彤在一阵吃惊的心跳后冷静了下来,她望了魏如峰一眼,就是这个男人?约翰·加文、特洛伊?多纳胡,何霜霜理想丈夫的人选?他来做什么?他的目的何在?“昨天真对不起,临时发生了一件事,结果分不开身来。”怎样的口气!仿佛是她要求他来似的,他来不来与她何关?可是,这对含笑的眼睛有他动人的力量,她也喜欢那薄薄的嘴。漂亮吗?未见得,只是有股——磁力。她的脸微微地发热了,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从纷乱的思想中回复过来,她发现魏如峰正默默地望着她。她闪动着睫毛,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仍然乱糟糟的。魏如峰不等她表示意见,就拍了拍身后的坐垫,说:

“上来吧,杨小姐!”

“噢!”她有些迟疑。这算什么?邀请吗?他想带她到哪儿去?她不安地看看四周,已经有许多同学在好奇地注视着他们了。

“别怕,”魏如峰不知是真的误会她的意思还是假的误会她的意思,“我带得很稳,绝对不会摔了你。”

似乎不容她有反对的余地,他已发动了车子,喧嚣的马达声引起了更多目光的投视。在这种情况下,她几乎是无法思索的,慌忙跳上车子,她只想赶快离开学校门口,脱离那些同学的注视。魏如峰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腰上,叫着说:

“抱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