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明远——”何慕天愣愣地说,“梦竹呢?这是——怎么一回事?”

“梦竹?”明远狠狠地盯着他,“梦竹和我已经结婚了,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她!”

“你——梦竹——结婚?——”何慕天讷讷地说。

“你不信吗?”杨明远扬了扬头,“去问小罗他们去,去问王孝城他们去!我们是正正式式结的婚!有证人,有婚礼,有仪式!梦竹现在是我的妻子,我警告你,何慕天,别再来惹她!”

几句话说完,又是“砰”然一声门响,何慕天再度被关在门外。他睁大眼睛,直直地瞪视着那两扇黑漆的大门,脑子里如万马奔腾,眼睛前金星乱跳。好一会儿,他的意识才回复了一些,用背靠着门,他呆呆地伫立着,梦竹嫁给了杨明远!这不可信,又像是真实的事实!三个月,天地竟然已经变色!这是怎么一回事?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他的双腿已站得麻木,暮色正在大街小巷中扩散。他站直了身子,勉力地振作了一下,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地向中大宿舍走去。无论如何,他要找到胖子吴他们,他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胖子吴,特宝,及另外三宝都一一寻获,何慕天突然发现世事已经全变了!胖子吴他们用一种陌生的神态来迎接他,没有人对他表示欢迎,只表示了淡淡的惊讶和浓重的冷漠。胖子吴用一副置之事外的态度说:

“梦竹和杨明远的事吗?我知道他们结了婚,详细情形,你最好去问小罗和王孝城!”

特宝和三宝们根本把头掉开,装作没听到他的问话,他凝视着旧日的朋友们,友谊已经不存在了!他看到的是敌意的眼光和轻蔑的神情。甩了甩头,他毅然地走出中大,渡江直奔艺专,好不容易,他找到了小罗。小罗愕然地望着他,惊异地张大了嘴,他抓住小罗的肩膀,喘息地说:

“你必须告诉我,我离开的三个月里发生了些什么?”

小罗犹豫地望着他,嗫嚅地说:

“这……应该问你!”

“问我?”

“梦竹和杨明远结婚了,如此而已!”小罗冷淡地说。

“可是——为什么?”何慕天叫。

“为什么——?”小罗重复着何慕天的话,直视着何慕天的脸,“慕天,我一直很欣赏你,但是,你不该欺骗梦竹。明远会好好待她,你就饶了她吧!她是那样善良的一个小东西,你怎么忍心玩弄她?说实话,我们全体为她不平,现在她已经结婚,生活得很平静了,希望你别再来麻烦她了!”

说完,小罗挣开了何慕天的手,扬长而去,连头都不回一下。何慕天呆立在男生宿舍之前,浑身像浸在冰流里,脑中昏乱得无法思索。然后,他看到了王孝城,后者走到他身边,算是所有朋友里对他最和气的一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小罗告诉我你来了,慕天,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要回重庆?”何慕天凝视着王孝城。

“假若大家已经判了我的罪,我只想知道罪名是什么!”他憋着气说。

“你还不知道?”王孝城!宅异地说,“梦竹到昆明去找你,你知道吗?”

“她——到昆明去找我!”何慕天叫,脸色顿时变成惨白,瞪着王孝城,体内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去找了你,没见到你,却见到你的妻子,”王孝城说,“你懂了吗?从昆明回来,她就和杨明远结了婚!”

何慕天点点头,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转过身子,他像一个梦游病患者般荡出了艺专,摇摇晃晃地,轻飘飘地向前面走去,踏过了草地,走上了石板小路,嘉陵江的水静静地流,岸边的垂杨正抽出了新绿。这是春天!春天,他已经没有春天了!从一块石板走上另一块石板,再走过一块石板,再走过一块石板……人生的路如此漫长,却必须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树荫、河岸、垂柳、小茶馆、南北社、友谊、爱情……他用袖子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她已经结婚,生活得很平静……他笑了!摸出了怀里的离婚证书,抛进了缓缓的江流之中,嘉陵江静静地流,证书在水面轻轻地漂,轻轻地漂。但是,一会儿,也就漂远了,消失了。这张离婚证书,一半财产换来的,家中还有个无母的小婴儿!他在河边的石级上坐下来,用手托着头,凝视着水面的洄漩和涟漪。然后,他笑了,他又哭了。喃喃地,他念着自己填过的词句: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

……

叹今生休矣,一任沉浮,

唯有杯杯绿醑,应怜我,别绪悠悠,

从今后,朝朝纵酒,恣意遨游!

恣意遨游!遨游向何方?站起身来,他仰天长笑。踏着夜雾,他走了!重庆的同学们再也没有看到过他。

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

一九四六年夏,梦竹跟着杨明远离开了重庆,带着一女一儿,随着艺专复原到杭州。

船离开了码头,重庆市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了。梦竹站在甲板上,望着那居住了二十余年的山城隐进了云天苍茫之中。再见了,重庆!再见了,曾经有过欢乐,有过悲哀,有过该埋葬的记忆的地方!再见了,老奶妈!再见了,南北社的朋友们!船愈走愈快,江面愈来愈阔。在滔滔滚滚的江流中,她看到了那个梳着小辫子,追寻着欢笑和梦想的少女,正徜徉于嘉陵江畔。“也再见了!”她对逝去的那个自己说。泪蒙住了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的视线。

依稀仿佛,她记起小茶馆,南北社,击着茶壶高歌的岁月……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

痴情空惹闲愁!但是,痴情也好,闲愁也好,都已经过去了!???c0

“梦竹!进来吧!该给晓白冲奶粉了!”明远在船舱中叫。

她对茫茫的天际再依依地望了一眼。

“哦,来了!”她说,拭去了泪,甩了甩头,跑进了船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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