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一阵不舒服,那股刚刚平息的烦躁又浮了上来,我忽然厌烦这一切的事了,也包括这所有的人!妈妈、章伯伯、章伯母、章凌霄……所有的人!
所有的人?我眼前猛地一亮,有个小小巧巧的少女从后面的门口走了出来,手里托着个托盘,里面整齐地放着四杯茶,都冒着蒸腾的热气。那少女低垂着眼帘,望着托盘,轻轻缓缓地走向我身边的茶几,我只看得见她额前蓬松鬈曲的一绺刘海,和半遮在眼前的长睫毛。这就是章家的女佣?多么雅致灵秀的女佣!连那袭简单的白色洋装都纤尘不染,望着她,我有一丝迷惑,但,章伯母开口了:
“怎么?凌云?是你端茶来?”
“嗯。”她轻哼了一声,像蚊子叫。把一杯茶放在我面前,一面抬起眼睛,很快地溜了我一眼,大概因为我正死死地盯着她,使她一下子脸就红了。转过身子,她再送了一杯茶到妈妈面前,低低地喊了句:
“许阿姨。”
妈妈捉住了她的手,微笑地抬起眼睛,望着章伯伯说:
“你还夸咏薇呢!瞧瞧凌云吧!”
“凌云只会脸红,哪有咏薇那份落落大方!”章伯伯冲口而出地说。凌云的脸就更红了,而且眉梢边涌上一层尴尬。她默默地把其他两杯茶分别放在她父母的面前,始终低着头不发一语。章伯母瞪了章伯伯一眼,用不以为然的语气说:
“一伟!你就是这样!”
“哈哈!”章伯伯笑了,一把拖过凌云来,重重地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凌云,你不会生爸爸的气,是么?”
凌云放开眉头,嫣然一笑,圆圆的脸庞上漾起一个浅浅的酒涡。那对像清泓似的眼睛里,应该盛满的全是幸福。抿了抿嘴角,她用低而清晰的声音说:
“爸爸!怎么会嘛!”
我有些微的不安,说得更坦白一点,是我有些微的妒忌。上天之神应该把幸福普施在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但是,属于我的这一份似乎特别稀少,章伯母望望我,又望望凌云,说:
“如果我记得不错,咏薇应该比凌云大三个月,是不是?凌云是十二月的生日,咏薇是九月。”
“不错,”妈妈说,“咏薇是姐姐了。”
“凌云,”章伯母半鼓励半命令地对凌云说,后者看来有些怯生生的。“去叫一声……怎么叫呢?薇姐姐?”
“叫咏薇!”我不经考虑地说,我对那些姐姐妹妹哥哥弟弟的称呼真是厌烦透了,人取了名字不就是给别人称呼的吗?干吗还要多几个字来绕口呢?我注视着凌云,她也默默地注视着我,眼光柔和而带抹畏羞,我们仿佛彼此在衡量成为朋友的可能性似的。然后,我忍不住地笑了,她多像个容易受惊的小动物呀!又多么惹人怜爱,我已经喜欢她了。“就叫我咏薇吧,我就叫你凌云,这样不是简单得多吗?”我说。
我的笑容给她的脸上带来了阳光,她的眼睛立即灿烂了,畏怯从她的眼角逸去。她有些碍口地说:
“好,好的,咏——咏薇。”她笑了,带分孩子气的兴奋说:“你会在这儿住很久吗?”
“嗯,我们会多留她住几个月的,”章伯母接口说,“给你作伴,怎样?你不是天天盼有朋友吗?这下可好了!”望着凌云,她机警地说:“凌云,你何不现在带咏薇去看看我们给她准备的房间?还有你的鸟园?带她去走走吧,熟悉熟悉我们的环境!”
我如释重负,章伯母是善体人意的,不是吗?和长辈们在一起,总使我有缚手缚脚的感觉,尤其像章伯伯那种过分“男性”的“大男人”。何况,我知道妈妈是巴不得我走开的,她有许多话要和章伯伯章伯母商量,关于她的离婚,关于那个闯进我们生活里的胡伯伯,以及——关于我。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章伯母叫住了我:
“你不先把茶喝了?这茶叶是我们自己种的,没有晒过,喝喝看是不是喝得惯。”
我端起茶杯,还没有喝,已经清香绕鼻,杯子里澄清的水,漂浮着几片翠绿翠绿的茶叶,映得整杯水都碧澄澄的。喝完了茶,异香满口,精神都为之一爽。放下茶杯,我对章伯母和章伯伯笑笑,就和我那新认识的朋友走出了那间房间。
我们是从那房间的边门走出去的,边门外是另一间房间,除了中间有张大长方形桌子,四周全是凳子外,什么都没有。凌云微笑地着说:
“这是我们孩子们娱乐的房间,以前大哥二哥常在这儿打兵乓球,现在已经没什么用了,偶尔工人们到这儿来休息休息,很简单,是不?爸爸喜欢什么都简简单单的,妈妈有时在桌子中间放瓶花,爸爸总说太娘娘腔。”推开这房子左边的一道门,她看了看,没带我进去,说:“这是妈妈爸爸的书房,不过,只有妈妈会常去坐坐,别人都不大进去的。”关上那道门,她带我从另一道门走出去,于是,我发现我们来到一个四方形的小院落里。原来章家房子的结构是四合院,东西南北四排房子,中间围着个小院子,四四方方的。我们刚刚走过的是朝南的三间,凌云指着东边的三间说:
“那边三间里一间是我的,一间是客房,一间是秀枝的。现在客房就是你的房间了,西边是妈妈爸爸的房间,还有大哥二哥各一间。北边就是厨房、餐厅、浴室、厕所,和老袁的房间,老袁原来是爸爸的勤务兵,也退役了,他对爸爸很忠心,现在帮我们照顾农场。”
这房子造得倒十分规规矩矩,方方正正,不用问,我也知道一定是章伯伯设计的。小院落里种了两棵哲芭蕉,还有几株故意留下来的竹子(整个房子全在竹林之内)。另外,就是几棵菊花和太阳花。沿着四边的走廊还有一圈蔓生的月月红。
“来吧!”
凌云向我招招手,我跟着她,顺着走廊来到东边的房间门口,她推开当中一间的房门,带着个浅笑凝视着我:
“你的房间。”
我走了进去,这房间相当大,也是四四方方的。房子并不考究,但墙粉刷得很白,水泥地也冲洗得十分干净。一排明亮的大窗,使房里充满了光线,窗外全是竹子,窗上垂着淡绿色的窗帘。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叶,透过纱窗,映了一屋子的绿。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书桌,桌上有个用竹子雕刻出来的小台灯,显然出自手工,雕刻得十分细致,罩着个绿纱做的灯罩。靠墙的地方是一张木床,白被单上有手工贴花的四只仙鹤,飞翔在一堆云钩之中。墙上只悬挂了一张画,是水彩画的一篮玫瑰,和几瓣残红,画上没有签名,也没有日期。
“噢,很美!”我叹息了一声,在桌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迎着绿色光线的窗玻璃像透明的翡翠。“这环境像画里的一样。”
“妈妈给你布置的,你喜欢吗?”凌云问,“你会不会觉得这儿乡下味道太重?妈妈担心你会住不惯呢!”
“说实话,比我想象的好了一百倍!”
她笑了,嘴边浮起一丝骄傲和得意,低声地说:
“告诉你,我妈妈是个仙子,经过她的手指点过的地方,都会变成童话里的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