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接连三天,孟云楼都是早出晚归,一来由于杨子明热心的建议,要让他在开学之前,好好地把台北附近的名胜地区玩一玩;二来由于翠薇自告奋勇的陪伴,拒绝女孩子总是件不礼貌的事;三来——这大概是最主要的原因——他想避开涵妮。于是,他和翠薇畅游了阳明山、碧潭、金山、野柳、北投、观音山等地区,在香港,难得看到一点绿颜色的山野。这三天的畅游,倒也确实带给他相当的愉快。而且,翠薇是个好的游伴,她活泼、愉快、年轻,而又吸引游人的注意,所以,他们这一对很引起一些羡慕的眼光。云楼对这些眼光虽不在意,翠薇却有份下意识的满足。
每天倦游归来,往往都是晚饭以后了,所以,一连三天,云楼都几乎没有见到过涵妮。只有一天早上,她目送他和翠薇出门,坐在那儿,她安安静静地望着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当大门在云楼身后阖拢的时候,云楼才怛恻地感到,这门里面关住了几许寂寞。
第四天的深夜,孟云楼突然被琴声所惊醒了,那琴声从楼下清晰地传来,弹的是《匈牙利狂想曲第二号》,琴声急骤如狂风暴雨,弹奏的人显然心情凌乱,错了很多地方,竟连孟云楼都可以听出来。涵妮,她怎么了?云楼诧异地坐起身子,她的琴从来不像这样的,她不像是弹琴,倒像是在发泄什么地敲击着琴键。
这是涵妮吗?当然,这幢房子里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在深夜时弹琴,而且,也只有涵妮能弹得这么好。她怎么了呢?她今夜为什么一反常态,不弹一些优美的小曲子?
孟云楼用了极大的克制力,制止自己想下楼的冲动,雅筠那天晚上对他说的话言犹在耳,他不能下去,他无法保证自己能够不对这苍白怯弱的小女孩用情,事实上,他已经对她动了感情,很深很深的。他必须躲避,躲得远远的,他不能再陷下去了,否则,即使涵妮没有怎样,他却将感到痛苦了。痛苦,这两个字一进入到他思想中,他就猛然觉得心底抽过了一阵刺痛和酸楚。他无法分析这刺痛是怎么回事,倒回床上,他把头埋进枕头中,对自己说:
“睡吧!就当你没有听到这琴声!”
像是回答他的话,那琴声却戛然而止了,他不禁吃了一惊,因为那曲子只弹了一半,涵妮从不会半途而废的。他竖起了耳朵,下意识地等待着那琴声继续下去,可是,再也没有了。这突然的岑寂比琴声更震动他,他睡不稳了,重新坐起身子,他侧耳倾听,没有脚步声,也没有人上楼的声音,涵妮在做什么?
沉默继续着,静,一切都那么静,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全神贯注地坐在床上,又倾听了好一会儿,岑寂充塞了整幢房子里。终于,他再也按捺不住了,翻身下了床,他找着自己的拖鞋,走到门边,他打开了房门。
他看到楼梯上的灯光,这证明楼下确实有人,刚刚的琴声不会是出自他的幻觉了。他无法制止自己强烈的好奇和不安,走出房门,他迅速地向楼下走去。
下了楼梯,他一眼看到涵妮了,涵妮,果然是涵妮,仍然穿着她那件白纱的睡袍,她坐在钢琴的前面,琴盖已经阖了起来,她的头却匍伏在琴盖上面,一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或是昏倒了。
“涵妮!”
孟云楼惊呼着,飞奔了过去。她昏倒了,发病了,还是——死神的手已伸过来了?他几乎是一跳就跳到了她的身边,用双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蹲下身子恐慌地喊着:
“涵妮!涵妮!”
出乎意料地,她的头迅速地抬了起来,望着云楼,她蹙起眉头说:
“你吓了我一跳!”
“你才吓了我一跳呢!”云楼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可是,立即,一种新的惊吓又让他震动了,他看到涵妮那苍白而瘦小的面庞上,竟满是亮晶晶的泪痕,那长而黑的睫毛上,也仍然挂着晶莹的泪珠。
“涵妮!”他低喊,“怎么了?你?”
涵妮没有回答,只用一对楚楚可怜的眸子,呆呆地凝望着他,睫毛上的泪珠,映着灯光闪烁。
“涵妮!”他感到心中猛然充塞进了一股恻然的柔情,涵妮那孤独无助、而又泪眼凝咽的神情绞痛了他的神经。“你怎么了?涵妮?谁欺侮了你?谁让你不高兴了。告诉我!涵妮!”他用充满了感情的口吻,诚挚地说着,他的手仍然紧握着她那瘦小的胳膊。
涵妮依然默默无语,依然用那对含泪含愁的眸子静静地瞅着他。
“你说话呀,涵妮!”云楼说,深深地凝视着她,带着不由自主的怜惜和关怀,“你为什么流泪?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儿哭?”
涵妮的睫毛轻轻地闪动了一下,眼睑垂了下去,掩盖了那对乌黑的眸子。好半天,她重新扬起睫毛来,带着股畏缩的神情,望着云楼,终于低低地开了口:
“她又美,又好,又健康,是吗?”
“谁?”云楼困惑了一下。
“翠薇。”她轻轻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