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娟,”她试探地说,“你知道那兄弟两个在耍什么花样吗?”
“噢,奶奶!”宜娟微笑着,“我奉命不能说!”
“奉命?奉谁的命?”
“当然是尔凯喽!”
“你悄悄告诉奶奶。”老奶奶的好奇心被引发了。
“不行呢!”宜娟笑着,“反正,是一件生日礼物!”
“什么礼物要这么慎重?”
“我也没见过呢!”宜娟坦白地说,心里在想着桑尔柔,从国外归来的小姑子,她会很好处吗?会和她相亲相爱吗?不一定。天下的姑嫂之间问题最多,据说桑桑是全家的宠儿,尔凯他们去接飞机了,甚至不要她一起去。看尔凯那份严重紧张的样子,这小妹妹显然是全家的重心。她吸了吸气,希望桑桑不是个习钻古怪的、宠坏的小丫头!
门口一阵汽车喇叭响,兰姑和纪妈同时从客厅里往花园里冲去,她们冲得那么急,以致于兰姑踩了纪妈的脚,疼得纪妈抱着脚跳。宜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子,伸长脖子从落地长窗里向外望……奶奶惊觉地仰着头,揉着模糊不清的昏花老眼,怎么了?怎么了?到底是什么事?
“来了!来了!他们来了!”兰姑喊着,风也似的卷回沙发旁边,一把就搀起了奶奶。宜娟从没看过这位姑妈行动如此敏捷迅速。“妈!”她喊着,“到门口来!宜娟,你搬张椅子到门口来,让妈坐下!”
“怎么了?怎么了?”奶奶糊里糊涂地被搀到客厅门口,硬给按进一张沙发椅中。她口齿不清地喊着,“你们都疯了吗?这是……这是干吗呀?”
“坐稳了。”兰姑的声音微颤着,笑容里带着紧张。“睁大眼睛,妈。你仔细瞧瞧,兄弟两个给你带来了什么礼物?”
老奶奶张大眼睛对花园里看去。尔旋那辆“雷鸟”正停在房子前面。兄弟两个都下了车,从车里,正有第三个人钻出来……奶奶用手揉揉眼睛拼命集中视线:有个女孩出来了,头发垂肩,短发拂额,穿了件浅紫色条纹上衣,深紫色长裤,手里握着一顶乳白色系着紫色绸结的帽子,她正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儿,对这边张望着……女孩的眼光和奶奶的接触了,蓦然间,女孩发出一声热烈的低喊,把手里的帽子往后一抛,帽子被风吹走了。她直扑过来,一下子就冲进了奶奶怀里,她嘴里乱七八糟地大嚷大叫着:
“噢!奶奶,奶奶!你好坏,你最坏了,你让我想死了!想死了!害我好几门功课考不及格,害我成天只想回家,你好坏哟!噢,奶奶!”她仰头热烈地看奶奶,乌黑的眼珠里充盈着泪水,她伸手去摸奶奶那银白的头发,那满是皱纹的面颊,那皮肤松弛的下颔,然后猝然把面颊紧贴在奶奶的面颊上,在她耳边轻声说:“祝你生日快乐,宝贝儿!”
“哦,哦,哦,……”奶奶惊愕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气都喘不过来了,她用手推着怀里那软软的身躯,深深地吸着气,结舌地说,“桑丫头,是你!居然是你!我不能相信,我简直不能相信!你抬起头来,让我仔细看看!”
桑桑——不。雅晴,她抬起头来了,仰脸望着奶奶,有两行泪水正静静地沿着她的面颊流下来,但是她在笑,咧着嘴儿,用牙齿咬着舌尖儿,又调皮又撒娇地笑,泪水湿透了她整个面颊,沾了老奶奶一手都是。老奶奶看不清楚了,鼻子里一阵酸,泪水就弥漫了整个视线,她抽着鼻子,透过泪雾,只看到桑桑那对乌黑晶亮而湿润的眸子……她抖抖索索地去摸她的脸,用衣袖去擦她的眼睛,哽咽地说:
“傻丫头,回了家该高兴,怎么见了奶奶就哭呢!又不是小娃娃了,真不害臊!”
“傻奶奶!”雅晴顶了回去,“你晓得说我,你自己呢?”她也用衣袖去擦奶奶的脸。“你比我还爱哭,而且,”她噘着嘴,撒赖地,“谁说我哭了?我不是在笑吗?您瞧您瞧,我不是在笑吗?”
奶奶真的对她瞧去,只是她瞧不清楚。只知道她的桑丫头回来了,依然调皮,依然撒娇,依然热情,依然爱哭又爱笑……她的桑桑回来了!她那流浪的小鸟儿飞回家来了。她拼命想控制自己的泪水,不知怎的,就是控制不住,泪水不停地滚出来。
兰姑蹲下身子,用小手帕擦着奶奶的脸,鼻塞声重地说:
“桑桑,你这个坏丫头,连姑姑都忘了叫?看你这个小坏蛋!看你把奶奶弄哭……”
“兰姑!”雅晴立即转向兰姑,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嚷着说,“你别怪我啊,见到奶奶,我就什么都忘了。没办法啊,你知道我最疼奶奶……”
“是奶奶最疼你,什么你最疼奶奶!”兰姑瞪着眼睛又是泪又是笑地说,“到国外喝了三年洋墨水,怎么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颠三倒四没大没小的!”
“别怪她啊,”奶奶心疼得什么似的,一条小手帕已经又湿又皱,她重重地吸着鼻子,“这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呀!兰丫头,你别和小桑桑吃醋啊!”
兰丫头!奶奶多久没这样称呼过自己了。兰姑悄眼看雅晴,这女孩简直是天才,这场戏演得比预料还好。雅晴的眼光仍然停在奶奶脸上,奶奶的眼泪仍然流个没停。雅晴站起身来,忽然重重地一跺脚,一拧身,一甩头……活生生的一个桑桑!
她红着眼眶,哑着嗓子说:
“奶奶,你不能再流泪了,眼睛流坏了,怎么看得清楚我呢?你瞧,奶奶,我又长高了两公分,信不信?我还胖了一公斤呢!信不信?噢,奶奶——”她拉长声音,不依地,含泪地。“你怎么还流泪呢,如果你再掉眼泪,我就要……我就要……”她喉咙哽塞,“放声大哭了!你知道我是说做就做的!”她闪动眼睑,两串泪珠骨碌碌滚落下来,张着嘴,她真的要哭了。
“哎哟,桑桑,小桑桑,桑丫头,宝贝儿……”奶奶慌忙喊着,把所有的昵称全唤了出来,“别哭别哭,千万别哭,你奶奶老了,老得傻瓜兮兮的了,你瞧,奶奶不掉眼泪了,真的,真的。”
什么真的,真的。她嘴里说着,她的眼泪还是淌个没完。
雅晴俯头看她,蓦然间又和她紧拥在一起,雅晴把头紧埋在她的肩上,又哭又笑地说:
“哎呀,奶奶,咱们两个真是的……一个像老傻瓜,一个像小傻瓜!怪不得曹雪芹说女人是水做的,原来两个女人的眼泪加起来就会变成太平洋!”
奶奶是真的笑了,用手帕擦干眼泪,她深吸口气,理智、思想,和精神全恢复了。她这才一迭连声喊起来:
“纪妈!纪妈!纪妈!你来看小桑子哟!看她是不是高了?还是那么瘦津津的,亏她还说她胖了昵!身上就没几两肉!外国食物不行哪!哎呀,纪妈,你有没有把她的房间打扫干净呀?还有她爱吃的海瓜子,你明天一定要去菜场买海瓜子……”
“哦,奶奶!”纪妈在一边接口,她一向跟着孩子们称呼奶奶的。她望着雅晴,明知这是假的,明知这是一场善意的骗局,她就不知怎么回事,也忍不住想掉眼泪。这个女孩,真不知道兰姑和尔旋兄弟从什么地方找来的,那眼神,那脸庞,那举动,那声音,那撒赖的模样,那语气……简直像透了桑桑!只是,仔细看,会发现她的眉毛是修过的,头发故意遮住了上额,她身量比桑桑高,嘴唇比桑桑厚,皮肤比桑桑白嫩……不过,她知道,奶奶是完全看不出来的。她注视着雅晴,只觉喉咙里痒痒的,鼻子里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