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车子驶向忠孝东路,转往中山北路,经过圆山大桥,上了内湖公路……安聘远没有目的地,只是机械化地开着车子,一路上,嫣然都紧闭着嘴不说话,安骋远更不知该说什么,沉默弥漫在车内。车子继续往前走,到了郊外的一条小溪旁边,安骋远停下车子,熄了火。

他把额头抵在驾驶盘上,心里像浇了一锅热油,五脏六腑都在痛。他知道必须向嫣然解释,却不知从何解释,今晚发生的事,再回想起来,像个梦,像个不该发生的梦。他深抽了口气,一时间,无法分析自己,抬起头来,他在那路灯黝暗的光线下去看嫣然。她靠在那儿,发丝凌乱,衣衫不整,满脸的雨和泪,嘴唇肿了,还在流血……从认识以来,从没看到她如此狼狈过。他在一种绞痛的情绪里,体会出一件事实,不管今晚发生了什么,他不能放弃嫣然。他爱她,他疯狂般爱着她!尽管他今晚曾把另一个女孩拥在怀中,尽管他为那个女孩也震动也怜惜……他仍然爱着嫣然。看她这样狼狈而无力地躺在那儿,他觉得每根神经,每根纤维都在痛楚。他爱她!从在图书馆里和她谈屠格涅夫、杰克·伦敦的时候起,他就爱她!可是,在这样执著的爱情里,怎会发生巧眉的事?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而发生过的事,是已经发生了,是无可挽回地发生过了。

“嫣然,”他轻声地、痛苦地喊了一声,伸出手去,他去抚摩她的面颊。她用力一甩头,把他的手甩开。

他凝视她,用手抵住了额,苦恼地闭了闭眼睛。半晌,他振作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干净的白手帕。他试着要去擦拭她唇边的血渍。她伸手一格,把他的手格开了,她转开了头,眼光迷濛地看着车窗外面。

“嫣然,”他低声说,“我试着告诉你今晚的事,我不想逃避或推卸什么,我必须坦白告诉你,在那一瞬间,我情不自已。她像个沉在黑暗浪潮里的孩子,马上就要淹没。她孤独而无助,她的琴声像生命的冲击,像呐喊,像悲歌。她穿得很少,又一直咳嗽,我走过去给她披一件外套……”他停住,看她。“你懂吗?就是这样。然后……”

她转回头来了,她的眼光落在他脸上了。她的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愤怒,没有怨恨……但是,却充满了彻底的绝望和悲痛。

“不用解释,”她终于开了口,声音虽然沙哑哽咽,却非常坚定。她的神智恢复了,她能够思想,能够分析了。“什么话都不用对我说,也不要再告诉我那一切,我不想听,也不想知道。”

“好,”他沉痛地看她,想看到她内心深处去。“我再也不提这件事,我保证以后也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你能原谅而当作它没发生过吗?”

她注视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骋远,”她清清楚楚地说。“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你是自由的,可以自由地追任何女孩。”

他瞪着她,呼吸急促。

“你有权生气,”他低语。“你有权骂我责备我惩罚我。可是,我们之间不能结束,我不会让它结束,我爱你,嫣然。”他伸手去托她的下巴。“我发誓我爱你,我发誓我爱你,我发誓我爱你,我发誓我爱你……”他一迭连声地重复着,额上冒出了冷汗。“说什么话都是多余,我知道这件事对你的打击有多重,我不敢再请求你原谅我,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我发誓我爱你!”

她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

“送我回家吧!”她冷冷地说,“总之,那是我的家,我还是要回去。”

“去我家。”他小心翼翼地说,“好不好?你不想回去,暂时不要回去,到我家去,我家里有客房,你可以住在客房里。”

她又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眼神古怪而冷漠。冷漠得像冰块,坚硬而有棱角的冰块。

“送我回家!”她简短地说。

他不动,心脏紧缩成了一团。

“我怎样才能弥补?”他问。

“不要弥补,”她短促地说,“没有什么可弥补。在十六年前,我造成了一个错误,到今天都无法弥补。已发生的事从来无法弥补!”

他凝视她,眼里蒙上了雾汽。千言万语,全不知如何说起。低下头,他想吻她,吻去她唇边的血渍,吻去她心上的伤痕,吻化那坚利的寒冰……他俯下头去。她迅速地打开车门,跳下车子去了。

他大惊,慌忙也跳下车子,她正想往公路上跑,他死命抱住了她。

“不要这样,嫣然,求你!”他喊着,“上车去,你冷得在发抖了,上车去!”

“你答应不碰我吗?”她问。

“好,我不碰你!”他咬牙说。

她上了车子。他回到驾驶座,关好了车门。他再定睛看她,忽然间,他明白了一件事,她那么绝望,那么严肃,那么冷峻,她不是在说气话,她真的在结束这件事,真的在结束她和他这段感情,她已经把她的心死死地封起来了,密密地封起来了。他浑身掠过了一阵寒颤,心脏往下沉,往下沉,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深井里。

“嫣然,”他困难地开口,努力试图挽救。“不要让我们这么久的感情毁之一旦!想想看,我们那些值得回忆的日子,想想看!嫣然,想想淡水的海鲜,想想海边的渔火……我……我……”他再看她,忽然在她那冰冷的眼光下崩溃了,他大声喊了出来,“你到底要怎么样?我错了!我不该一时忘情,我错了!我承认我错了!你还要怎么样?不要这样冷冰冰!你发火呀!你骂人呀!不要这样冷冰冰!我告诉你,我是决不会结束这段感情的!”

她张大眼睛,声音僵硬。

“你是逼我下车了。”她又去开车门。

“好,好,好!”他屈服地喊,关紧了车门。“我送你回家,你现在在气头上,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听。我送你回去,等你睡够了,我们再慢慢谈,好吗?”

她一语不发。他发动了车子。

车子又往回程的路上驶去,他全心悬在她身上,甚至没有去想,在卫家,另一个女孩和男孩,又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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