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什么日子?”凌康不解地问,“你的生日?”

“今天是我和嫣然认识一周年纪念日,”安骋远说,“记得我们四个人第一次见面,曾经喝掉整瓶红酒吗?那天——”他回忆。“也是纪念日,第五十四个纪念日!今天已经是第三百六十五个纪念日了!来,让我们为这个纪念日干一杯吧!”

大家都举杯,巧眉也举杯,大家都喝了酒。酒一下肚,安公子的本性就全回来了,他握着杯子,兴致越来越高亢,心情越来越激动。

“凌康,巧眉!”他热烈地说,“今晚,你们根本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是嫣然坚持要请你们出来的!我本来很懊恼,我希望和嫣然过一个安静的晚上!可是,现在,我觉得,再也没有比我们四个人重聚更开心的事了!凌康,我知道,我们都有心病,自从去年冬天那个下雨的晚上开始……”

“咳!”嫣然咳嗽了。阻止地喊,“聘远!”

“别阻止我!让我说出来。”安骋远喝了一大口酒,激动地说,“这件事憋在我们四个人心里,使我们大家都尴尬,大家都忌讳,大家都别扭。现在,事过境迁,本来不该提了,但是,不说穿了,我们四个还是要继续别扭下去。所以,我说了,那晚的事情,只证明了一件事:证明人性很贪婪很脆弱,证明我们都是些平凡的人,会发生一些平凡的事……唔,”他再喝口酒。“糟糕!”他说,“嫣然,我怎么有些辞不达意,你帮我说下去,好吗?”

混蛋!嫣然心里在暗骂。谁要你发表演说?她有些气,有些懊恼,但是,她啜了口酒,涨红了脸,却很坦然地说了出来:

“证明我有个人见人爱的妹妹。凌康,证明你有个人见人爱的太太!这对你是种恭维,对不对?再有吗?……”她沉吟片刻。“证明我有个很糟糕的男朋友……”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安公子拿了一块面包,及时喂进了她嘴里,硬塞住了那句话。凌康再也熬不住,他笑了起来,对安骋远举起了杯子:

“安公子!”他诚挚地说,“我真的没有办法跟你生气!我一直想揍你,可是又一直有一百个理由原谅你!好了!什么都别说了,今晚,我们把以前的老账一笔勾销,大家都不许再有心病了!我提议,从今天开始,我们四个每星期一定要有一晚聚在一起!像那一阵,又弹又唱又乐的!安骋远,你还记得你的和尚脸盆吗?”

“不许说!”安骋远叫着。给凌康杯里倒满了酒,挥手让侍者走开,他们不需要侍者。“喝酒吧!”他注视巧眉。“巧眉,你别呆坐着,如果你不干杯,我不会饶你!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里,或多或少都有些无可奈何,你如果不振作起来,你如果继续糟蹋生命,你对不起凌康,对不起嫣然,对不起你的父母!说真话,任何人都没有资格糟蹋自己,因为他要为爱他的人活着,这是义务,不是权利!人可以放弃权利,不能不尽义务……糟糕,”他又回头看嫣然。“嫣然,我是不是话太多了?”他呻吟起来,“上次,就是这句话闯的祸!”

“安公子!你多喝酒,少说话!”嫣然说,注视巧眉,在巧眉脸上看到了感激、感动、感情,和那久已消失的生命力。在这一瞬间,她对那天晚上的事,才能更深地体会出来。体会出骋远当时的感觉,体会出巧眉当时的心情。那一个“拥抱”是人与人间至情至性的表现啊!她觉得自己的眼眶不争气地在发热,她暗中握紧了安骋远的手,心内有几百种柔情,像蚕丝一般,全绕在安骋远身上。凌康干了杯子,盯着安骋远,他惊奇地说:

“你这家伙很怪异!”

“怎么?”

“你把我要说的话抢先说了!真气人!嫣然,你想办法堵住他的嘴,我怕他接下来会对巧眉说他有多爱她了……”

“我本来就很……”安骋远接口。

这次,是嫣然把面包塞进他嘴里,去堵住他了。

凌康转向了巧眉,他的手紧握着她的。

“巧眉,你听到安公子的话了?这话也一直是我想对你说的!你知道你又瘦又弱又苍白吗?你知道你使每个爱你的人都很痛苦吗?你知道你根本没有权利让我们大家痛苦吗?你知道你必须从内心振作起来,你才会有救吗?”他越说越激动了,越说越有力了,越说越强烈了。“你知道,你再这样消沉下去,你会失去我们每一个人吗?你知道要爱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是件多痛苦的事吗?你知道我们在你身上,都已经尽了全力了吗?你知道——”他深深吸气,终于强而有力地说了出来。“我对你的爱——已经快要让我死掉了吗?你知道,你在自杀,而我在陪葬吗?”

巧眉紧闭上眼睛,强忍着泪水,然后,她毅然地一甩头,把手中的一杯红酒,一仰而尽。她另一只手,被凌康紧握着,放下了酒杯,她把这只手去盖在凌康握她的手上,她就用双手阖着凌康的手。仰着头,她坚决地对桌上所有的人,铿然有力地说:

“今天是纪念日!以前的巧眉死了!多愁善感的巧眉死了!我答应你们每一个人,新的巧眉从今日起重生!姐姐,凌康,安骋远,你们每一个都是我的见证!但是,重生需要的不只是勇气毅力决心,还有技术问题!你们要帮助我,做我的眼睛,做我的手!让我能看能走能独立!明天,我去报名,我要重回盲哑学校,去念书,去学习生活的能力!姐姐,你会帮我找到点字的文学著作,是吗?第一件事,帮我找一本《唐诗三百首》!那么,当凌康再念‘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的时候,我最起码该知道这个‘楚狂人’是姓楚还是姓李?我要走进他的生活,走进他的兴趣,走进他的世界……”她提高了声音,更有力地说,“我们以一年为期!今天是五月二十日,明年此日,我给你们一个全新的巧眉!”

“哇!”安骋远眼眶红了,又举起杯子来。“为火鸟干一杯!”他自顾自地干了杯子。

“火鸟?”凌康喃喃地问。激动无比地握着巧眉,他满脸都被兴奋烧红了,他的眼睛明亮闪烁如星辰。他的眼光盯着巧眉,眼里心里,都被巧眉占满了。火鸟,他不知道什么是火鸟。但他看到,巧眉的脸孔那样光彩地红着,像朝霞,像“火鸟”。

“火鸟,”嫣然清楚地说,满眼眶都是泪,满胸怀都是激情,她不由自主地述说“火鸟”的故事,从安骋远那儿听来的故事。“相传有一种鸟叫火鸟,它是永生不死的。但,它的生命只能维持五百年,到五百年的时候,它就把自己投身到烈火里烧成灰烬,这灰烬就变成一只重生的火鸟。”她啜了口酒,脸也红了,红得像酒。“火鸟,”她重复着,“不经过烈火燃烧,不经过烧成灰烬的苦楚,怎么能得到重生?”她举杯。“为火鸟干一杯!”她也自顾自地干了杯子。

“哦!火鸟!”巧眉听懂了,她被那崭新的、醒觉的自我“燃烧”着,被凌康那火般的热情“燃烧”着,被姐姐和安骋远那强烈的鼓励与爱“燃烧”着……她知道,她一定要经过这一关,投身到烈火中,烧成灰烬,再“死而复生”!她点头,重重地点头。从凌康那儿抽出手来,她找寻自己的酒杯,凌康把杯子递到她手中,为她注满,也为自己的杯子注满,他和她碰杯,杯子的声音“锵”然而鸣,她说,“是的!为火鸟干一杯!”

凌康凝视着她。

“燃烧吧!火鸟!”他说,“燃烧吧!我愿意陪你,一起投入烈火,一起重生,再一起飞向永恒!”

他们都干了杯子。

“好一句‘一起飞向永恒’!”安聘远说,热烈地握住嫣然的手。“我们也一起飞向永恒吧!”

这一刻,天醉了,地醉了,夜醉了,人,当然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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