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罗教授哼了一声,“不关你的事!你今天有课没有?还不吃饭?”
“有课无课都一样,”罗皓皓满不在乎地说,望着我,“孟小姐,你的大名是——?”
“忆湄。”我说。
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支原子笔,在一本小册子上写了两个字给我看,写的是“意梅”,他用询问的眼光看我。
“是这样吗?”他问。
“不!”我说,接过笔来,写下“忆湄”两个字,他点点头,笑着说:
“中国字很有意思,是不是?同一个发音,却有各种不同的字。”
“皓皓!”罗教授严厉地喊,“你出去!我有话要和孟小姐谈!”
“爸爸!”罗皓皓抗议地喊。
“出去!”罗教授怒吼着,瞪圆了眼睛。
“好好好,我出去,”罗皓皓站起身来,忍耐地说,再看我一眼:“孟小姐,有机会我们再详谈。我们罗家,父子是不能同在一间屋子里的,否则,屋顶会被掀掉。我们谁看谁都不顺眼!”说着,他头也不回地穿过一扇门走出去了。
这儿,罗教授已经吃完了他的早餐,他站起身来,对我简短而有力地说:
“忆湄,我想我有权直呼你的名字。若干年前,你母亲是我们家的好友,她是个个性倔强的女人。三个月前,她有信给我们,却没有附上地址,我想她并不愿意我们找到她。她要我们照顾你,所以,你会得到照顾和保护。但是,有一点你必须注意,对于皓皓,你最好少理他,他是我们家的浪子,一个不长进的家伙!至于皑皑,我相信你会和她做朋友。”他看了楼梯一眼,似乎在找寻皑皑的踪迹,但楼梯上没有一个人影。他继续说:“皑皑是我的女儿,大约和你差不多大。关于我的太太,”他望着我,声调突然变了,他不由自主地降低了声音,非常柔和地说,“她说今晨见到过你,嗯?”
“是的,”我说,想着那个消瘦苍白的女人,“我并不知道她就是罗伯母。”
“她的身体很坏,”罗教授说,“平常是不离开她的房间的,你——最好少打扰她。”
“我会——”我咬咬嘴唇说,“尽量不麻烦你们。”
他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说:
“你大概和你母亲的脾气很像,嗯?很倔强,很多心,很执拗,又有——过分强的自尊心!”
“妈妈是个好母亲——”我像分辩什么似的。
“当然!”他打断了我,“吃你的早餐吧!你的饭冷了!”说完,走出了饭厅。
我独自一人在偌大的餐厅内吃完我的早餐,餐厅和客厅有类似之处,四面都有四通八达的门。其中有一面是整面的玻璃长窗,透过这扇长窗,可以看到园内的花木扶疏。看样子,这幢房子超过我想象的大。假若不是因为我和罗宅还太陌生,我真愿意去“探险”一番。可是,在我和他们都还没有混熟以前,我想我还是收敛一些的好。放下饭碗,我四面张望了一下,壁上挂着好几幅油画,多半都是烟雾迷离的风景写生,每张的右下角都签着“k·k”两个英文字。
我上了楼,向我的房间走去。但,经过一间屋子时,我停了一下,这房门是敞开的,门内,罗太太正坐在桌前的一张椅子里。她已换了一件白色绣花的衣服,腰间松松地系着根带子,长发挽了起来,在头顶盘成一个髻,露出白晳而秀气的颈项。她的脸侧面对着门,是一张极美的侧面像,高高的鼻子,和长长的眼睫毛,高贵、庄重、雅丽,像一张画。
“进来!”她忽然说。
我吃了一惊,四面看看,并没有第二个人,那么,她是叫我了?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进去。她已转过脸来正面向着我,大眼睛静静地落在我身上。
“我说,进来!”她说,语气冷淡而宁静。
我走了进去,想起清晨的见面,我可能对她有些失礼的地方,于是,我向她点头微笑,轻轻地说:
“罗伯母。”
她凝视我,好长一段时间后,才说:
“过来!”
我走近她,她上上下下地望着我,然后,她那美丽的大眼睛里忽然浮起一层朦胧的雾气,她轻轻地抬起一只手来,抚摸我的手臂,接着,她就用两只手分别握住了我的双手,她的手指枯瘦苍白,和我那被阳光晒成的健康肤色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把我的手握得非常紧,用一种做梦似的神情和语气,悠悠然地说:
“多么美的皮肤,和你母亲一样!”她仰望着我的脸,“你的母亲,她和我如同姐妹,她总说:‘你不要做这样,你不要做那样,你要多休息,要长胖一点!’她给我布置一个最好的环境,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桌巾,什么都是白色。她说:‘雅筑,只有白色配得上你,你那么美,如果我有你的十分之一就好了!’她不让我劳动,不让我操作,宠我,像宠一个小娃娃。她说:‘我会照顾你,永远,永远——’”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脸色显得更加苍白,眼光透过我的身子,眼神是涣散而昏乱的。她的神情惊吓了我,我俯下身去,担心地问:
“罗伯母,你怎么了?”
她的手仍然抓住我,眼光却更加昏乱和狂热。她注视着我身后的某一点,对于我的问话恍如未觉,只继续蠕动着嘴唇,轻轻地说:
“她说:‘你是我的小妹妹,我要照顾你,永远,永远。’她说的,她要照顾我,永远,永远,永远……”
她开始喃喃地,重复着那几个句子,呓语般地讲个不停。大眼睛瞪得那样大,里面像发着热病似的燃烧着。我真的惊慌了起来,我试着要抽出我的手,但她牢牢地扣着我的手腕,像铁索般箍紧了我。她的呓语逐渐加快,逐渐语音模糊而不可辨。我慌乱地喊了起来:
“罗伯母!罗伯母!你怎么了?你——”
我紧张地想从她的掌握中挣扎出来,她却紧扣着我不放。我们纠缠成了一团,忽然间,一个念头像电光般在我脑中一闪:她是个疯子!这念头使我恐怖,因为我对疯人的惧怕远超过妖魔鬼怪。我开始大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