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接踵而来的,是一段迷乱的日子。这么久以来,我的感情一直像一只昏睡着的小猫,而现在,我却整个地觉醒了。每日清晨,我在醺然如醉的情绪中醒来,每个深夜,我又在醺然如醉的情绪中睡去。白天,我神思恍惚,夜晚,我心境迷蒙。对着镜子,我看到随时染在我面颊上的红晕,也看到那一对醉意流转的眼睛,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在我每一个翕张着的毛孔中读到了答案,那细细的,私语般的声音,低低地,反复地诉说着:爱情,爱情,爱情!

在这样的情绪中,再接受中枬的“上课”是奇异的,每天早上,我在期盼的心跳中,等待着他的扣门声响。而当他推开房门,跨进门来的那一瞬,我只能微仰着脸,张大了眼睛,默默地凝视着他。翻开了书本,我看着他如何用尽心机,去克制自己,而摆出一副“师长”的面孔来。然后,在他的讲述声中,我会突然失去了自己,而用手托着下巴,望着他的脸愣愣地出神。于是,他会抛下了书本和铅笔,蹙起眉头,凝视着我说:

“天哪,忆湄!你那么可爱!”

书本冷冻在一边,铅笔滑落在地下,纸张随着风飘飞,他的眼睛对着我的眼睛,他的嘴唇触过我的额角和面颊,他的手指从我的鼻尖上向下滑,他的声音如梦如痴:

“你有一个小小的翘鼻子,你有一对猫样的大眼睛,你的眉毛太浓了,不够秀气。你的短发最不听话,总是遮住你的额头,你的耳朵不够柔软,你的皮肤不够白晳……唔,忆湄,我不认为你是个美女……可是,你那么动人,你那么可爱!”他的嘴唇贴近我的耳朵,孩子气地耳语着说,“让我悄悄地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要听吗?”

“嗯。”我点头。

“那么,听好了。”他故作惊人之笔。“那秘密是:有一个人想吃掉你!”

“谁?”

“我。”

“为什么?”

“免得——别人来抢走你。”

“有谁会抢,我?”

“唔,”他耸耸鼻子,像喝下了一坛子醋,酸味十足。“你知,我知,他知,何必还一定要说出名字?”

“你多心!”我笑了。

“是吗?我多心?”他把脸拉开一段距离,审视着我,半晌,点着头说,“你和我一样了解,是不是?看你笑得多高兴,你在为你的魔力而骄傲,对不对?在你内心深处,也想征服所有的男性吗?”他摇头,“女人!你的名字是虚荣!”

“别太武断!”我说,“你以为你对心理学已经研究得非常透彻了。”

“当然,尤其是你的心理!”

“真的吗?”我扬扬眉毛。

“嗯。”

“那么,回答我三个问题。第一,我最希望的是什么?第二,我在想什么?第三,我最喜爱的是什么?”

“第一题的答案是徐中枬,第二题的答案是徐中枬,第三题的答案也是徐中枬!”

“不害臊!”我跳起来。

“别走!”他捉住我。

“你要干什么?”

“让你听听我的心跳,听到了吗?”

“唔。”我的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

“跳得厉害吗?”他问,“怎么跳的?”

“卜——通,卜——通,卜——通。”我说。

“你错了,”他的下巴倚在我的鬓边,轻轻地说,“它是这样跳的:忆——湄,忆——湄,忆——湄。”

我抬起头,他的嘴唇迅速地捕捉住了我的。我睁开眼睛,凝视他。

“你实在是个坏老师,”我说,“你这算给我上什么课?”

“上最深奥也最微妙的一课书——恋爱学。”

“呸!”我又笑了。

他翻开了书本,正襟危坐。先咳嗽了一声,再板下脸来,瞪了半天眼睛,才使面部肌肉收紧了。把铅笔从地上拾起来,他挺直背脊,严肃地说:

“好了,这一分钟开始;我们要好好地上课了!不许再胡闹了!”

“哦,”我说,“好像是我先开始‘胡闹’似的!”

“本来就是你嘛,你那样一直看着我,让我心猿意马。”

“我不看着你看谁?自己心猿意马还要怪别人!”

“好吧!别吵!”他把一把尺放在桌子正中,“以后谁先离开了功课范围就挨打,尺放在这儿,由对方执刑!现在,翻到一百二十一页,让我们来讨论一下三角行列式!”

我翻开了书,找到一百二十一页,抬起头,静静地凝视他。

“找到了吗?”

“嗯。”

“所谓三角行列式,就是……”他开始了讲述,又陡地停住了。奇异地望着我说:“噢,忆湄,我发现了,你的眼珠并不是纯黑的,而带着点琥珀的颜色。”

我拿起尺来,在他手背上狠狠地敲了一记,他痛得跳起来。

“哦,忆湄,太重了。”他叹了口气,“天下最毒妇人心!”

“你到底讲不讲书?”我问。

“讲讲讲!”

我们回到了书本上,他握着铅笔,开始给我详细地讲解三角行列式,画了图,他举着例子,我用手托住下巴,捕捉着他说话的声浪。我喜欢他的声音,那带着男性的沉哑的声调,富于磁性。我相信他一定有很好的歌喉,虽然他是不大唱歌的。他喜爱交响乐,喜爱斯特拉文斯基,这点,和我有些不谋而合。

“手给我!”他忽然举起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