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中枬三天没有进我的房门,这三天我不知道怎样度过的。清晨,我睁大了眼睛,等待着门柄的转动声,而每当门柄转动,我心脏狂跳,眼睛因期待的瞪视而变得酸涩,门开了,永远是捧着一束小雏菊的嘉嘉!不知何时,嘉嘉认为帮我换花和喂小波成了她的工作,她固执地做这两项事情,绝不允许彩屏插手。嘉嘉离去,彩屏捧来早餐,对着牛奶杯,我瞠目凝眸,无法咽下一口,却让眼泪滴进杯中,溶化进牛奶里。皓皓的推门而入,常引起我一阵错觉,等到看清楚了,失望使我五脏绞紧,热泪盈眶。直到此时,我才了解了自己,真真正正地了解了自己,在我身边的两个青年中,我对中枬的感情胜过了皓皓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但,中枬却不走进我的房间,不聆听我的解释,不体会我的深情!这使我在深切的失望中,还糅和了更多的痛心和恨意。恨他的固执,恨他的主观,恨他对感情方面的颖悟力那么低微!
第三天的黄昏,皓皓走进了我的房间,往我床沿上一坐,他审视着我,对我咧嘴微笑,他看来永远那样乐观和洒脱!
“好了,忆湄,”他说,“你已经眼泪汪汪地望了三天了,你还预备为那块木头浪费多少感情?嗯?”
“木头?”我不解地说。
“嗯,木头!我指的是徐中枬!告诉我,忆湄,他到底有什么让你倾心的地方?他只会长篇长篇地说大道理,要不就像个书呆子般埋在各种书本中。他有什么好处?说实话,他赶不上我的十分之一!忆湄,你如果爱他,还不如爱十分之一个我好些!”
我噘噘嘴,没说话。
“你看,我跟你算一个账,”皓皓大模大样地说,“你就可以想清楚了。徐中枬只抵得上十分之一个罗皓皓,那么,假若有一个罗皓皓爱你,不是等于有十个徐中枬爱你了吗?”
我噗哧一声笑了,这算什么谬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我从来没听说过比这个更荒谬的譬喻法!他看来非常之开心,注视着我的眼睛,他神采奕奕地说:
“你总算是笑了,忆湄,你十分傻!和我在一起快乐?还是和徐中枬在一起快乐?他只会用许多大道理来圈住你,何曾用一点心机来使你快乐?忆湄,你怎么选择的,有时候我觉得你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但在爱情的选择上,你实在是天下最笨的人!”
我继续保持沉默。
“好吧,”皓皓握起了我的一只手,用理所当然的态度说,“我今天想了想,考大学对你完全是不必要,我又不会让你出去工作,对一个妻子而言,还是不兼作职业妇女为妙,我要你守在家里,然后我宠你,照顾你,你所要做的,只是尽情地欢笑和享受!这些,大学的课程里都没有!”
“你在说些什么?”我蹙眉说,“我一个字都不懂!”
“唉!”他叹了口气,“你的灵性都跑到哪里去了?我的意思是,我明年夏天大学毕业,我们明年秋天结婚,如何?秋天是结婚最好的季节,不冷也不热……”
“皓皓,”我打断他,“我不会嫁给你!”
他凝视了我几秒钟。
“这样吧,让我们好好地谈一谈,”他把双手抱在胸前,不慌不忙地说,“你之所以反对我,并非你爱上了徐中枬,你根本没有爱上徐中枬,你爱的是我,别插嘴,你听我说完!你一开始就爱上了我,可是,你心里有一个毒瘤,那就是我父亲加给你的压力!他一再反对你和我接近,使你觉得接近我就是一个过失。再加上,你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小东西,我父亲收容了你,使你在心理上对罗家人有种抗拒,而徐中枬和你的地位类似,难免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你误以为这种感情是爱情,其实完全不是!你懂了吗?你爱的是我!不是别人!至于我父亲昵?他显然是太喜欢你了一些,因此,竟怕我会伤害你——他早已认定我是个不堪造就的浪子!但是,不要紧,忆湄,他会慢慢想清楚的……天哪,忆湄,我想你是太容易吸引男人了!”
“你错了,”我说,“你父亲很喜欢我,一种很正常的喜欢,我很喜欢你,也是种很正常的喜欢。但是,这些都不是爱情!”
“什么是爱情?”
“我对中枬,和中枬对我!”
“你糊涂透顶!”
“我一点也不糊涂!”
“那么,你确定你在‘爱’他?”
“我确定。”
“你确定你‘不爱’我?”
“哦,皓皓,”我哀愁地望着他,不胜恻然。“我确定。”
他瞪着我不说话,呼吸急促而不稳定,胸膛在剧烈地起伏着。他把额前的头发往脑后一甩,挑起了眉毛说:
“好吧,如果是这样,我也无可奈何!但是,忆湄,你怎么知道你没有弄错?”
“这是不会弄错的事情!”
“那么,爱情和友情有什么不同?”
“皓皓,”我注视着他,“没有你,我能照样生存;没有他,”我摇摇头,泪珠在睫毛上悬然欲坠,“生命、岁月,全变得……”我猛烈地摇头,语不成声,“可怕!”
他用手托起了我的下巴,用一条手帕拭去了我的泪,他漂亮的黑眼睛中没有了往日的嘲谑,显得少见的深沉和恳挚。对我点了点头,他叹息着说:
“但愿你的眼泪是为我而流的。忆湄,我总觉得这中间有些不对,你仿佛应该属于我,我们那么相像,是纯属于同一种类!但是——唉!”他再叹息。“最起码,忆湄,我还没有死心,你愿意再给我机会吗?我是不太肯认输的!”
我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中。
“做我的好哥哥,”我说,“我从没有兄弟姐妹,一直盼望有个哥哥来保护我,爱护我!”
他从我床上一跃而起。
“我不想做你的哥哥,”他走向门口,打开房门,回头对我再抛下了一句,“我已经有一个妹妹了,够了!”
我目送他走出房间,阖上了房门。暮色在室内涌塞着,窗外已经是一片灰蒙蒙的颜色。下了床,我试着走了几步,该感谢现代的医药,更该感谢罗教授为我找的好医生,我已经可以勉强地踱步了。走到窗口,我在窗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迎着恻恻轻寒的秋风,我有些儿瑟缩。花园里,嘉嘉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了过来。“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但愿这不是写一段感情,否则,岂不过分凄凉!我又想到中枬,中枬,中枬,中枬……这会也是一场春梦,一片流云吗?
夜,渐渐地来了。夜,又渐渐地深了。我在窗前已坐了那么久!今天是星期几?似乎是中枬有家教的日子,那么他会在深夜返家,如果他看到我的房内还亮着灯光,他会不会进来看我?无论如何,我将等待!四周是这样沉寂,整个罗宅似乎都已入睡,我侧耳倾听,秋虫在花园中低鸣,夜风在小树林的顶梢回旋,风声,虫声……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站起身来,我扶着墙走向门口,打开房门,我伸头对走廊中看了看,中枬的房间里没有灯光,显然他还没有回家。我为什么不到他的房里去等他呢?如果他发现我带着伤坐在他室内等他,他还忍心生我的气?虽然这么做未免有失自尊,但是,在爱情的前面,谁还能维持那份自尊?不管怎样,我必须见到中枬,我渴望向他解释!
我有说做就做的脾气,走出房间,关上房门,我扶着墙走向了中枬的房间。扭动门柄,房门应手而开,我走了进去,想摸到墙上的电灯开关。但,黑暗中,一张椅子绊到了我受伤的脚,痛楚使我跌了下去,我呻吟了一声,坐在地板上,揉着我的脚踝。我希望没有弄出太大的声响,以免惊醒了罗宅里的人。但,突然间,我有种奇异的感觉,这黑暗的屋子里有些什么?我警觉地抬起头来,就在我抬头的那一刹那,有一片阴影从我的眼前掠过,同时,有种柔软的绸质裙缘从我面颊上拂过去,那是一个女人!我全心悸动而惊惧了。中枬的房内会有一个女人!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提起了胆子,我用震颤的声音问:
“你是谁?”
事实上,那女人已经不在室内了。门是开着的,就当她的衣服拂过我面颊的那一瞬间,她已擦过我的身边,隐进黑暗的走廊里去了。这是谁?会独自停留在这间黑暗的房子里?罗太太?皑皑?还是小树林里那传说中的幽灵?我打了个寒战,背脊上凉飕飕地冒着冷气。好一会儿,我就坐在地板上无法动弹,然后,我的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而能辨识室内的桌椅及陈设了。这室内的布置是我所熟悉的,除了我,我断定不会再有别人了。扶着桌子,我站了起来,先把房门关上,再走到书桌前面,扭开了桌上一盏鹅黄色的台灯,然后,我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椅子上放着一个海棉靠垫,上面余温犹存,那么,今晚上我所遇到的那个女人一定是人而不是鬼了,鬼不会有体温,这是历来说鬼故事的都强调的一点,她会是谁?百分之八十是皑皑,她在这黑暗的屋子里做什么?也是等待徐中枬吗?我的面孔发热而妒意升腾了。
我孤坐了片刻,四周的寂静包围着我,百无聊赖之余,我拉开了中枬书桌的抽屉。立即,抽屉中有两样东西吸引了我的视线,一样是一件水晶的胸饰,一朵水晶雕塑的小花,上面悬着块小小的纸片,纸片上面写着几行细小的美术字,我凑近灯光细看,看到了下面的句子:
愿你像水晶般清莹,
却不要像它那般寒凛!
愿你有水晶的璀碟,
却不要有它的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