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去去向何方?
我情如此,
我梦如斯,
去去去向何方?
她念完了,她的声调清脆而富有磁性,念得十分动人,尤其当她念那一连三个去字的时候,充满了感情和韵味。她注视着他,说:
“知道这支歌吗?”
“不,不知道,”他说,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赧然。“这是支名曲吗?”
“当然不是,”她很认真地说,“这歌词是我前一刻才顺口胡诌出来的。”
他惊异地抬了一下眉。
“你开玩笑?”他又问了句重复的话。
“你碰到的人都喜欢开玩笑吗?”她反问,认真地,“我不相信你会在别的地方听过这歌词。”
“是没听过,可是……”他咽住了,觉得自己表现得像个傻瓜,他无法再说下去。他不能说,他不相信她能顺口“诌”出这歌词来,正像他也不相信她会跳海一样。咬住嘴唇,他像研究一件稀奇古怪的艺术品般打量她。她坦然地接受着他的注视,那样坦然,那样漠不关心地沉静,这让他越来越加深了困惑和疑虑。“你叫什么名字?”他直接了当地问了出来。
“海鸥。”她简洁地回答。
“海鸥?”他抬高了声音。
“是的,海鸥。”她看了他一眼,仿佛不明白他为何那样大惊小怪。她眼里的神情真挚而天真。“名字只是一个人的代表,如果你高兴,叫张三李四都可以,是不?我现在觉得,我的名字叫海鸥最适合。当然,”她停了停,垂下睫毛,恳切而清晰地加了一句,“并不是任何时间,我都叫海鸥的。”
这女孩的精神一定有点问题,俞慕槐心里想着,有些懊恼于自己的善管闲事了。丢开她吧,不相干的一个女孩子。可是……可是……她的话不是也挺有道理吗?尤其她那模样,是那样纯洁与天真!她是怎的,刚受了什么刺激吗?被父母责骂了吗?她那光润的皮肤,那清秀的眉线……她还是个孩子呢!绝不会超过二十岁!
船驶近码头了,他出着神,她也是的。船上的工人走来拉住了踏板的绳子,准备放下踏板来。那少女忽然低声地惊呼了一声:
“呀,你瞧,你阻碍了我跳海。”
“你不会真要跳海吧?”他抓住了她的手腕,紧盯着她,她脸上有着真切的惶悚和无助。
“我要跳海。”她低低地、肯定地说。
“现在已经晚了,”他握紧她。那踏板已放了下来,人们也纷纷走上踏板。他半推半送地把她推过了踏板,走进走廊,他松了口气。侧过头注视她,他逐渐相信她要跳海的真实性了,那张纯净的脸上有着如此深刻的凄惶和单纯的固执。这年龄的女孩子,原就是危险而任性的呵!不愿放松她,他一直握紧了她的手腕,把她带出了天星码头的出口。站在码头外的人行道上,他认真地说,“好了,你家住在什么地方?我叫车送你回去。”
“我家?”她茫然地看着他。“我家不在九龙,在香港呀!”
“什么?那……那你渡海做什么?”
“我不是想渡海,”她低声说,“是想跳海呀!”
他瞪着她,一时竟束手无策起来。香港与九龙间的交通,只靠轮渡来维持着,刚刚是最后一班的轮渡。现在,如果要回到香港,必须要等到天亮了。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惹了一个多大的麻烦,站在那儿,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那少女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她轻叹了一声,像个不想给人添麻烦的孩子般,轻声细语地说:
“你走你的吧,别管我了。”
“那你到什么地方去呢?”他问。
“我吗?”她迷惘地看了看对面的街道和半岛酒店的霓虹灯。“我想……我还是应该去跳海。”
他重新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命令似的语气说:
“来吧,你跟我来!”
那少女顺从地跟着他,到了街边上的候车处,他带她钻进了一辆计程车,他对司机交代了一句,“在帝国酒店附近停车!”
然后,他回过头来,对那少女说:
“听着,小姐……”
“海鸱。”她轻声地打断他。“我叫海鸱。”
“好吧,海鸥,”他咬咬牙,心里在诅咒着:见了鬼的海鸥。“我告诉你,我不是这儿的人,我来自台湾,到香港才一个星期,我住在酒店里。现在已是夜里两点多钟,我不能把你带到酒店里去,”他顿了顿,“懂吗?海鸥?”
“是的,”她忧郁地说,“你是好人。”
我是好人!俞慕槐心里又在诅咒了,如果她今晚碰到的是另一个男人,那将会怎样?他是好人!如果他把这香港的午夜“艳遇”说给同事们听,大家不笑他是傻瓜才怪呢!他真是“好人”吗?是“柳下惠”吗?天知道!男人只是男人!你永远不能完全信任一个男人的!但是,他不能,也决不会占一个迷失的小女孩的便宜!那就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个“小人”了!
“好吧,海鸥,”他继续说,“我想,你一定遭遇了什么不快,有了什么烦恼。既然你没有地方可去,我们就找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喝一点咖啡,吃点东西,你把你的烦恼告诉我,我们谈谈,天下没什么不能解决的事。等到天亮以后,我送你回家,怎样?”
“随便。”她说,“只是我不回家。”
“这个……等天亮再说吧!”
车子停在帝国酒店,他拉着她下了车。雨仍然在下着,街头一片寒瑟。尖沙咀多的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都布置得雅致可喜。他选了一家自己去过的,在帝国酒店的附近,是个地下室,却玲珑别致。香港是个不夜城,尤其在走进这种咖啡馆的时候,就更加看出来了。虽然已是凌晨,这儿却依然热闹,数十张桌子,几乎座无虚席。他们选了一张靠墙角的桌子坐了下来,离乐队远些,以便谈话。一个四人组的小乐队,正在演唱着欧美的流行歌曲,那主唱的男孩子,居然歌喉不弱。乐队前面有个小小的舞池,几对年轻男女,正兴高采烈地酣舞着。
叫来两杯滚热的咖啡,俞慕槐在那咖啡的雾气中,及桌上那彩色小灯的光晕下注视着面前的少女,说:
“喝点热咖啡吧,驱驱寒气。”
那少女顺从地端起咖啡杯,轻轻地啜了一口,再轻轻地放下杯子。她的睫毛半垂着,眼光迷迷濛濛地注视着桌上的小灯,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灯上的彩色玻璃。
“现在,还想跳海么?”俞慕槐微笑地问,声音是温和而安慰的。在这彩色小灯的照射下,那少女的面容柔和而动人。
她抬起睫毛来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珠黑濛濛的。
“我非跳海不可呀!”她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儿。
“为什么?”他继续微笑着,像在哄一个小妹妹,“说出来给我听听,看看有没有这么严重?”
她再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有点迷惘地说:
“我不能告诉你,会把你吓坏的。”
“吓坏?”他失笑地说。吓坏!他会被什么吓坏呢?当了七八年的社会记者,各种怪事都见多了,却会被个小女孩所吓坏吗?他开始感到有趣起来,不由自主地笑了。“说说看,试试我会不会被吓坏?”
“我——”她望着咖啡杯,低声地,却清晰地说,“我杀了一个人!”
“嗬!”俞慕槐叫了一声,狠狠地瞪着她。“你杀了一个人?”
“是的。”她说,一本正经地。
“你没有记错,是只杀了一个人么?”俞慕槐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或者,你杀了两三个呢!”
她抬起眼睛来’默默地瞅着他。
“我知道,”她轻声叹息,自言自语地说,“你根本不相信我。”
“帮帮忙,编一个比较容易被接受的故事好不好?”他凝视着她。
“你不相信我,”她喃喃地说着,脸上一片被伤害后的沮丧。“没关系,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我要走了!”她试着站起身来。
“慢着!”他按住她放在桌面的手,盯着她,“你杀了谁?”
“我的丈夫。”
“你的丈夫?!”他低叹,“真是越来越离奇了!”